第二十一章(第4/5页)

杭天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到大,他就没听人对他说过一个“滚”字,何况是这样一个下三滥的地痞。

“你弄清楚,谁是这里老板,谁叫谁滚!”他也喝道。

吴升哈哈大笑,一本帐簿劈头盖脸朝杭天醉扔过去:“你自己乌珠弹出看看,你还有几个铜钢,配到这里来哈三喝四?忘忧茶行这块牌子,一个月前就好摘下了。最大的股份是我吴升的了,如今你吸大烟的钱,都是倒挂在我帐上的了,不看在我干儿份上,我立刻就叫你滚他妈的蛋!”

杭天醉几乎木了,心里头只转了那四个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小人得志!原来小人得志,嘴脸就是这样的。

但他不知道小人得志后他该怎么办了。他茫然失措地四处望一望,一切都陌生了,他盯住小儿子,连小儿子也陌生了。

“嘉乔,回去!”他说。

“不回去!”儿子别转了头。

他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咯咯咯地下了楼梯,出了马路,也不知去向何处,脑子里一片的混饨,竟混饨得舒服。不知多久,撮着拉着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了主人,放下车,便往口袋里掏银元,掏出几个,递给少爷,说:“吴升说,再也不给钱了,没股份了。”说完,一下子蹲在车把前,毗开了大黄板牙,呜呜地哭起来了。正月正,麻雀飞过看龙灯二月二,煮糕炒豆儿;山司午浴吃发灶灶端沐你潮上请过同随小儿儿子儿子,花鸡粽狗果发菜只糕儿巧潮奔杀糖猫乞大三四五六七八月月月月月月三四五六七八圣地菩萨披头发打抛老菱好过酒蚊子脚儿等立直九B九十月十转眼间,冬至将近。杭人向有“冬至大如年”之说,早在半个月前,绿爱就嘱人买了大白菜,洗净晒干,几个孩子忙忙碌碌帮她搬白菜,又用盐路了,压在大缸里,嘉和、嘉平两人,用香胰子把脚细细洗干净,又用烫水浸得通红,然后两人站在大缸里,铺一层菜撒一层盐用脚踩踏一阵,准备了冬至那一日开缸,炒肉片祭祖宗。

林藕初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了。沈绿爱忙着冬至那一日替她做一双鞋袜,这也是杭人的习俗了,为古人的“履长”之意。

冬至傍晚,林藕初见了媳妇送了鞋袜来,靠在床档上,呛了一阵,说:“想来想去,是对不起你……”

沈绿爱晓得,婆婆是因为看到她送了鞋袜,想到小茶没有送,心里自怨当年不该怂恿天醉收了小茶,便说:“小茶病着了,不是不孝顺……”

“你不用替他们遮挡,从前我那死鬼生的什么病,他们这对活鬼生的也是什么病……”

沈绿爱见婆婆什么都知道了,只好默然。婆婆又吭吭吭呛了一阵,问:“祭祖的菜蔬都准备好了吗?”

沈绿爱说备好了。

“报来我听听。”

“有猪大肠,为常常顺利;有鱼圆肉圆,为团团圆圆;有誊头烧肉,为有想头;有春饼裹肉丝,为银包金丝;有黄豆芽,为如意菜;有落花生,为长生果;有黄菱肉、藕、本养、红枣一道煮,为有富,妈,你看还缺什么?”

林藕初想想不缺什么了,慢慢起身,换了新鞋袜,又让媳妇帮着梳了头,然后,从枕下摸着钥匙,要出房门。媳妇说天黑了,直接去厅堂吧,婆婆叹口气说:“取了烛台,你一个人,跟我来。”

婆媳两个,出了房门,林藕初脚颤得很厉害。她们一声不响,烛光在暮色浓郁之中摇曳诡橘,闪忽不定。走到那株大玉兰树下,婆婆把头慢慢地抬了起来,媳妇把烛台也举高了,便照着了高高的山墙。“扑啦”一声,一块壁灰掉了下来,没有人,风却紧了。

她们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林藕初开始一进院子一进院地走,走一进,开一道锁,便把那钥匙留在了媳妇手里,媳妇要还给她,她摇摇头,说:“归你了。”

沈绿爱的心又激动又压抑,她对这个偌大的庭院,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她既想一把全部捏在手心,又想全部撒开不管。但是,不管她怎么想,她手里那串从前松松的钥匙圈,此刻叮叮当当,越来越满了。她跟着婆婆走了不知道多少房间,她真的想不到,这五进大院子,有过那么多的房间。她能猜出哪些房间对婆婆是充满记忆的,在这些房间里,婆婆总要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好久,有时又闭上眼睛,仿佛要把这看到的一切关进心里,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烛光照着婆婆的身影,映在墙上,巨大,恍怎,仿佛她已经在那个世界里了,此刻见到的是幻影一般。

五进院子走完后,沈绿爱以为婆婆要回大厅祭祖去了,谁知她又打开了边门,她们还要到茶庄去。

后场很空很大,两旁铺着木板,从前一到春天,这里就坐满了来拣茶叶的姑娘,多时要到近百个呢。后来,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了,梁上便结满了蛛网。婆婆径直穿过了后场,轻轻推开了堆放茶筛的房间,她在房间里站了很久,沈绿爱不明白,为什么婆婆拿起了竹筛,凑近眼前。她要看什么?她看到了什么?

最后,婆婆走出了后场,却往前店走去了。绿爱迟疑地说:“妈,不是有规矩,女人不准上前店吗?”

婆婆不理媳妇,打开了门。两个女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前店。

她们举着烛台,先在柜台里面照了一遍,走了一圈。那些白天在后场她们亲手触摸过的茶听茶盒,整整齐齐放在这里,她们觉得好奇。然后,她们又到柜台外,绕着那张巨大的评茶台,轻轻走了一圈。大理石面又凉又硬,反映出了烛台,甚至反映出她们这两张女人的脸了……茶庄真大啊!真了不起啊!这个厅堂,真宽敞啊!原来前店就是这样的……现在,她们两个,终于来到了大厅。厅堂上挂了祖宗遗像,又有各个牌位,牌位前摆了丰富的祭品,林藕初看了,皱着眉头说:“怎么少了一副碗筷?”

婉罗说:“没有哇!都齐了。”

绿爱使了个颜色,婉罗明白了,连忙又去置了一副来。

林藕初亲自点了龙井茶,香香配配,一盏一盏,敬在牌位旁。那副没有牌位的碗筷前,她敬了一盏黄山毛峰。大家都明白她在祭谁,也明白她这样祭的意思。大家就朝人群里找天醉,却不见他的人影。

嘉和就站在奶奶的旁边,他是和奶奶一起跪下去的。他站起来的时候,奶奶依旧跪着。他站了一会儿,又恍然跪了下去,再站起来,奶奶依旧跪着。大家等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又跪了下去,再站起来时,奶奶依旧跪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从黑暗深处涌上来的恐惧,突然慑住了嘉和,他边蹲下边叫:“奶奶,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