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公元265至316年这段西晋时代,西至河南的洛阳,东至江苏的江都,茶已成为一种零售饮料,于集市上出现。而秦汉统一之后,茶的重心方开始向中国的东部和南部转移并渐次传播开来。

伟大的盛唐,把生活中的一切推向高潮,故在茶业中,有“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之说。浮梁茶,卖到了关西和山东;新州、鄂州和至德茶,卖到了陈、蔡以北,幽并以南;衡山茶卖到廉湘至五岭,甚至远及交趾;福建、建州茶到了江苏扬州和淮安;而软州茶、爱州茶,则被商贾所贩,数千里不绝于道路,只上梁州。宋州、幽州及并州。

一个名叫封演的盛唐文人,写了一部《封氏闻见记》,说:“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这又怎能不让我们悠然想起那个江州司马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一千一百年以后的杭州忘忧茶庄的准老板杭天醉,每念此诗便拍案叫绝,叫绝之后又捶胸顿足:“这个老板,怎么就这样浮梁买茶去了?把个千古妙人独独地扔在船中,无怪白乐天要斥之重利轻别离。罪过罪过!”

每每及此,他的莫逆兄弟赵寄客就微微一笑,说:“天醉,不是昨夜读‘红楼’又读疯魔了吧?你只管上你的浮梁买茶,没有哪个琵琶女会来替你独守空船的。”

“此话怎讲?”天醉便睁开那双蒙俄梦眼,问道。

赵寄客侃侃而道:“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中日甲午战争,中国失败,签订《马关条约》,杭州列为增开商埠之一,杭州划定日本租界地。九月,勘定拱高桥日租界界址。二十二年八月,杭州正式开埠,拱高桥日本租界开始使用。宝石山东麓石塔儿头设立日本驻杭领事馆。……”

杭天醉打断赵寄客的话头:“小弟有一事不解,我论的是白居易,你如何搬出日本人来了?”

赵寄客便冷笑:“君请看,今日之京杭运河,拱表桥下,琵琶女独守空船,等的哪里还是江州司马,分明是倭寇浪人。痴蠢如君者,竟还唱们前冷落鞍马稀!”

“照你说来,我须得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才对了?”杭天醉恨恨地问道。

“正是。”

杭天醉甩着袖子便走,嘴里喊着:“罢了罢了,借大一个世界,再没有我一个清静地方。”

他便出了门,可不是像贾宝玉那样当了和尚。他上了涌金门三雅园,听钱顺堂的《白蛇传》去了。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浮梁,在今日江西景德镇,江口,乃九江的长江口。茶商把妻子一人留在九江船上,自己则带着伙计到景德镇去收购茶叶。可知浮梁不愧为唐代东南的最大茶叶集散地;更可推论,中唐晚唐,茶便开始倘祥在长江的中游和下游了。

我们又可知,六朝时代,茶开始了伟大的远征,而后它在被架在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时,也被僧侣们负在肩背上,带往寒冷的北方。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宫廷达官贵人们的手中相互传递。封演真实地记录道:“(唐代开元以来)自邹齐沧、像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中国南方的嘉木,就这样在使者和商人们的传运下,走向了北方和中国无茶的城乡。

与此同时,中国南方的茶区茶市,那美丽如缎带细密如青丝的南方的河流两岸,茶埠便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了。唐代诗人杜牧这样歌唱道: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

惊起鸳鸯岂无恨,一双飞去却回头。

水口,乃吴兴郡顾清茶山汇入太湖河道口的出水口。中唐时,一片荒原。晚唐,到顾港采办贡茶和买卖茶叶的船只都停泊在这里,酒楼茶肆的固定草市由此形成。一千多年以后的杭天醉在继承了他的忘忧茶庄时,只知道他的祖先来自吴兴,可没有想到在杜牧“惊起鸳鸯”的时代,他的先人中是哪一位制茶的山民和哪一位茶肆的歌女。“尧市人稀紫笋多,紫笋青芽谁得识。”茶圣陆羽和他的密友释皎然,在顾请山下浪迹时,去过尧市,识别过那里的紫笋青芽吗?唉,这都是关于茶的悠悠往事了啊!

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春桥悬酒慢,夜栅集茶搞。

许浑,这个并不算太出名的唐代诗人,在他的《送人归吴兴》中,多么细致地描写出了黑夜中那些密集的贩茶船啊!从苏州的太湖洞庭山到吴兴,一路上,又有多少这样“春桥悬酒慢”的茶埠呢?

在茶商丢下妻儿,舟宿茶埠的那些晚上,并不仅仅只有浪漫的歌女和醉人的酒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出没于长江两岸的强盗-一江贼们,在酒酣人睡之后,向商旅们袭击了。这些江贼,可都是一些私茶贩子啊,他们把各种财物洗劫一空后即将南渡,入山换取茶叶。因为四方的茶商将都市的财物运往山中换茶,因此那山中的村妇牧童,尽着华丽的服装,官吏见了不惊,路人见了不问。盗贼混迹其间,乘机作了手脚,换了茶来,再到茶庄卖掉,出得门去,便是干干净净的平民百姓了。关于这点又有什么可以讳莫如深的呢?杭天醉后来的明煤正娶的妻子沈绿爱便坦荡而自豪地宣布:“我家祖上是江贼。”杭少爷听了十:分反感,说:“如今的人真正是黑白不分了,作了强盗,也可以拿来壮壮声色,堕落,堕落!”

沈绿爱清脆地一笑,说:“要说堕落,是你祖上开的头啊。你那祖宗开的黑店,专门收购我家祖宗的黑茶,如此水涨船高,共同发财,才有今日的你我,你连这个福荫都不知晓,竟要数典忘祖了吗?”

把个杭天醉气得浑身打颤,手里一只粉底过技攀花茶盏也失手打落,碎成数瓣,来来回回只说出两个字:“胡说!胡说!”

沈绿爱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把茶盏亲自扫了,又泡上了一杯龙井新茶,说:“我怎么敢胡说,这些全在我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的。杭、沈二家通好世交,原来就是从这杀人放火开始的。这不是前世报应了,把我们两个死冤家对头绑在一起活受罪了吗?”

嘴里笑嘻嘻地说,眼中的泪,便盈上来了。

从唐代太湖边江贼繁衍而来的杭氏家族,到杭九斋杭天醉这一代,恰好经历的是一个顶峰和低谷。糊里糊涂的杭九斋那几年突然过上了好日子,从杭州郊区山客处收来的龙井,远远地销到了广东,从平水收来的珠茶运至上海,便发往了英国。一切都被精明而有野心的老板娘抓住了。她和忠心耿耿的吴茶清一唱一和,维持住了忘忧茶庄的残局,不再向破产方向倾斜。至于继承和发展忘忧茶庄的远大事业,那是杭九斋时代以后的事了。即便如此,他活着时,女人那层出不穷的计谋,亦使丈夫知道,忘忧茶庄,实际上只有吴茶清一个人可以左右这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