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6/7页)

真是什么树开什么花,杭汉从茶里面看到的是茶树品种,杭汉的父亲杭嘉平从茶里面看到的是阶级和阶级斗争。他捂着鼻子走在山城的小巷子里面,也没有忘记谆谆教导他的多年不见的“左邻右舍”。他说:“有关川茶的衰落,我是有两首民谣为证的:辛苦种茶不值钱,苦度岁月到哪年,丢掉茶园谋生路,荒山荒地遍全J!【。还有一首我也唱给你们听:茶叶本是宝,而今贱如草,粮价天天涨,生活怎得了。你们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嗯,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茶农的穷苦,是不是?是——也不是。这里面有穷苦的原因,还有剥削者的鬼影,就像今天挨了我们一顿好揍的那些王八蛋一样。”

“你在学习马克思?”寄草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想起了杨真。

“嗅,知道得不少啊!”现在是嘉平夸她了。

“马克思当然知道了,还有《资本论》,剩余价值什么的。”

“连《资本论》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广田三原则呢。世界上总有不合理的事情,有时是一个人剥削一个人,有时是一个阶级剥削压迫一个阶级,有时,就是一个国家剥削压迫一个国家。比如现在,就是日本国压迫剥削我们中国嘛。”

“当然,这种剥削和压迫,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嘉平补充说道,“中唐以来,朝廷就开始收茶税,且税收越来越重。到宋代,弄得官逼民反,所以才有茶贩青城人王小波、李顺为首的农民起义。后来的明清二代,对茶农的压迫有增无减。到得民国,大小军阀割据四川,茶叶生产也跟着吃亏。弄到今天,川茶日趋萎缩,不但无力外销,连供应边销和内销也不足了。”他正高谈着从吴觉农先生那里学来的有关茶的认识,突然站住了,说:“哦,到了,你看,这就是我的家,黄娜,黄娜,有人来了!”

寄草莫名其妙,问杭汉说:“什么黄娜,哪里冒出来的黄娜,黄娜是谁?”

杭汉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们进去坐吧,我回学校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家,黄娜是谁?是你的媳妇?”

杭汉有些气恼了,说:“不是我的媳妇。”

“那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寄草更奇怪了,指着嘉平开玩笑说,“那我叶子嫂嫂可怎么办?”

嘉平想洒脱一下,到底也没洒脱成,表情更尴尬,说:“见一见吧,都进去见一见吧,总是要见的嘛。”

“真是你的媳妇?”寄草吃惊地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一睁,整张脸就好像只剩一双眼了。

“你急什么,你嫂子都不急——”

“哪个嫂子?啊!哪个嫂子?”寄草就跺起脚来了。也只有寄草这样的人才会做得出来这种动作。那么多年不见,刚才还在说马克思和《资本论》呢,一会儿工夫,说翻脸就翻脸。

杭汉不喜欢见到这种场面,他回身走了,头也不回。寄草一见侄儿走了,叫着追过去:“等等我,汉儿,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黄娜,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娜!”

这一头,黄娜倒是从楼上走了下来,这位丰满性感的南洋女画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朝嘉平看了一眼,突然说:“我和你结婚,快十年了吧?”

嘉平一声不吭地往回走,黄娜跟在后面说:“你到现在还没和你的原妻离婚哪,上帝可不允许重婚的。”

嘉平突然从楼梯口转了回来,厉声说:“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他说不下去了,头又仰了起来,黄娜就惊声地叫了起来:“嘉平,嘉平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流血啦?”

现在,黄娜想见汉儿他们,也不太可能了,她几乎一直就处在昏迷之中。杭嘉平很不走运,他翻车的时候,没能够像吴觉农先生那样有一块大石头保护。他们此行,是到雅安去了解边茶的情况,黄娜本来是不需要跟去的。她之所以一起去,名义上是采风,实际上是对嘉平这些天来对她的冷漠态度的反应。她爱他,希望她能够在今后的岁月中代替那个若隐若现的叶子——她现在才吃出了那女人的分量。

昨天夜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吵了一架,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躺在一起。黄娜不明白为什么嘉平非得赶回去,并且要她见他的小妹妹。她不喜欢这些拉拉扯扯的事情,说:“亲爱的,我们本来不用那么着急。我们还应该有时间到蒙山去看一看。不是说‘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吗?瞧,连我这一点不懂茶的人也知道了许多。比如那个汉代的吴理真,那个甘露禅师,他的遗迹不也是在蒙山顶上吗?为什么人们认为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种茶人呢?就因为他种了七株仙茶吗?听说这七株仙茶旁还有白虎守着,这些神话真有意思。”

“这是抗战,不是旅游。”嘉平一边刮脸一边说。

“亲爱的,可这并不比见你的家人更令人心烦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OJ非得赶回去。坦率地说,我不喜欢听到来自杭州的任何消息。”

“别忘了,那是我的故乡,我和那里的一切无法分割。”

“这是可以分割的,我可以帮你来做这件事情。我们过去不是一直做得很成功吗?”

“不,不成功,否则我就不会回国了。”嘉平对着镜子里那张刮了一半胡子的脸,若有所思地回答。

黄娜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全世界都在和法西斯开战,我真不该和你一起回中国。我把我的幸福毁灭了。”

嘉平过去橹橹黄娜的肩,说:“哪有那么严重啊。”

黄娜却站了起来说:“晚安。”她没有再说亲爱的,就走到另一间客舍中去睡觉了。

嘉平本想第二天再和她好好谈,可是夜里没睡好,路又艰险,翻了车,他失去了这个沟通的机会。好在他的生命要顽强得多,虽然遍体受伤,却大多是皮肉之苦。他们很快被当地人送到了重庆医院,躺在床上,他开玩笑似地告诉前来探访的汉儿,那些狗娘养的贪官,到底把一船的假滇红给弄到出海口去了,只是不晓得那里的人敢不敢跟他们再打一架。狼狈至此,他也不肯正面认输,不肯承认自己实际上也不是一个有本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人。

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心平气和地对寄草说:“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和父亲、和大哥完全不一样的人……可是躺在这里突然明白了,我到底还是姓杭人家的儿子,我和他们骨子里还是一样……”

寄草握着他的手说:“谁说你和父亲大哥不一样了?你讨两个老婆,父亲不也是讨两个老婆?将来大哥若是结婚了,他也不是讨两个老婆的了?你放心。等你们好起来,我们就到你家去,请新嫂子泡茶给我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