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6页)

中国的茶业,过去是由知识低浅的贫苦小农和专以剥削度日的商人所经营,把几千年来祖宗辛苦经营的一份产业,几乎弄得奄奄一息,不可终日。自从抗战以后,已从私人的经营变而为国营的事业之一了。我们自然也该用复旦从私立而为国立,同样地信仰他的前途,同样地来一次欢欣鼓舞的庆祝罢。

茶业在中国,是具有其最大的前途的,不要说全世界的茶叶,我们是唯一的母国,而我们生产地域之阔、茶叶种类之多、行销各国之广,以及特殊的品质之佳,是各产茶国所望尘莫及的。然而我们有最大的两个缺点,第一就是缺少科学,第二则是缺少人材。

过去茶叶一年年衰落,因为别的产茶国家,如印度、锡兰由英国人任研究、改良和指导的任务;爪哇和日本,则由荷兰人和日本人自己努力地从事于改造的工作。我什1则由勤苦度日、不知科学为何事的老百姓在负责经营,正如大刀队的抵御坦克,用鸟枪防御近代的飞机,无论你如何地勇敢,如何地是神枪手,能抵得过他的火网的利害和炸弹的威胁么?

本校茶业系科同学,人数达七八十人,有的长于生物学或化学,有的精于会计和贸易,有的从事于栽培,更有的致力于制造。还有其他毕业和未毕业的千万同学们,各本其所长,各尽其所用,将来出而担负茶业和其他方面的工作,我相信不出十年最多二十年罢,中国的茶叶科学,不但在实用上有飞跃的进步,甚至对各国茶业的生产和消费者,必有无穷的贡献。至于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发展,以及内销数量因战后文化的提高,品质的改善,消费量的增进,更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目前为了日寇的封锁海口,以及交通困难之故,茶销势较黯淡,若干机构本身欠健全,人事须调整等等,这是战时以及过渡时代的必然的现象。将来各位同学都能到社会去出膺艰巨,整个的社会都可予以改造,区区恶劣的环境是不旋度就可予以廓清的,何况我们不是有一件法宝“复旦精神”么?一切都待同学们的努力。

杭汉正看到这里,觉得身边有些动静。抬起头来,却见走过来一个衣衫褴楼的川中男子,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头上包一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啪子,腋下夹着几杯七八尺长的水烟袋,正在竹椅间凄凄惶惶地张望着。杭汉初到此地时,不知道这也是一碗不得已的饭,和叫花子的区别其实也是不大的了。原来这些人见了有人想抽烟,就急忙地递过这长杆子水烟袋,然后就蹲在地上不停地给那抽烟的装烟点火,以此赚些蝇头微利。也许此人看到了杭汉同情的目光,以为他会是他的一个主顾吧,果断地就朝杭汉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杭汉身下,把那长烟袋就塞了过来。

杭汉吓了一跳,连忙就站了起来,摇着手说:“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对不起,我是不抽烟的。”

他越对不起,那人就越发坐在杭汉脚下不动,用一种近乎麻木反而更显无比哀怨的神情看着杭汉,仿佛无声地责备着杭汉的“对不起”。杭汉正不知所措呢,身边就有了银铃摇动一般的笑声了:“看把你吓的,不就是不会抽烟吗?”

杭汉喜出望外地叫道:“小姑妈,我真以为你今天来不了了呢。”

站在杭汉面前的,正是杭家女儿杭寄草。她还是那么神采飞扬,战争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的容颜和精神。她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角子,扔给杭汉,又对着那坐在地上的可怜人儿努努嘴。杭汉明白了,连忙说:“我有,我有。”就又掏出几个角子,加在一起,给了那人,那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夹着烟袋走了。寄草看着那人的背影说:“汉儿,你可千万不能吸这种烟袋,听人说那些烟里可是掺着鸦片的,一上病可就不得了。”

杭汉笑笑,就坐下了。几年没见小姑妈了,但小姑妈还是小姑妈,教导她的侄儿们,依旧是她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天职啊……在雾都重庆的大排档一般的大茶馆里,姑侄俩平静地坐着说话。

“你可真会挑地方,你离学校那么近,离我那个保育院可就远了。”

“这可不是我挑的,是父亲通知我的。他那个家,其实离我们复旦就是不远的,只是我从来没去过罢了。”杭汉解释道……“一人说话的地方啊。哎,我告诉你,我可是我不管什么空袭啊,官方啊……”杭汉笑了,他知道小姑妈指的是门口那副对联。

寄草可不笑,一脸的认真,说:“真的,你爸爸怎么不约我们到嘉陵江边的茶馆去——”她轻轻地唱了起来: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了故乡泥土的芳香……她唱的是著名的抗日歌曲《嘉陵江上》,大家都还熟悉。问题是她旁若无人的突如其来的即兴发挥,总让杭汉吃惊。

寄草又说:“嘉陵江边茶楼有一副对联,那才叫棒——楼外是五百里嘉陵非道子一枝笔画不出,胸中有几千年历史凭卢全七碗茶引出来。”

“!”

“好在哪里?”

“这得由你说。”

“面对茶楼外滔滔不息、绵延数百里的嘉陵江,谁不唱叹当年吴道子一日而毕五百里嘉陵江水的气魄,谁能不想到这逝者如斯夫的历史长河呢?”寄草像一个男人一样地赞叹着。她依然饶舌。每一次和杭汉见面,她都说个没完,杭汉却学会了倾听。他守口如瓶,他不能告诉她,她的嘉草姐姐是怎么死的,她的绿爱妈妈是怎么死的。他和父亲嘉平,早已和远在江南的伯父嘉和商定,不再把这一切的真相告诉家里的其他人,直到今天,寄草还以为姐姐和妈妈还活着呢。

每一次见到寄草姑姑都会使杭汉心里泛起某种复杂的情绪。当小姑妈带着那样一种执拗的神情滔滔不绝地和他说个没完的时候,他常常会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两年前清明节之夜,当杭汉和楚卿成功地把沈绿村从珠宝巷的私宅里骗出来塞上汽车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在他们没有给沈绿村嘴里塞上东西的时候,他还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汉儿,我是你亲舅公啊!”

他没有怀疑过他的亲舅公应不应该去死——他当然应该去死。——如果他今日还活着,无疑会是南京汪精卫政府的一名举足轻重的要员,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死。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全世界都卷入了战争,一切法西斯和他们的走狗都将必死无疑。在这一点上,杭汉与许多激进的年轻人一样。杭汉惶恐的是,当沈绿村说完那句最后的遗言时,他的脸突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面容,突然变得像他的妹妹沈绿爱起来。黑夜里抗汉别过了头去,他不想看到他的变了形状的扭曲的面容。他知道沈绿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今天夜里。尽管刚才这位舅公几乎花了整整两个钟头,耐心和气地向他宣讲了他们的三民主义理论,还给他冲了好几次茶,又把他亲自送到门口——问题就严重在这里,他们不但卖国,还有卖国理论——他们比吴有这样的人更应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