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去……”盼儿点点头。她一边流泪一边咳嗽着,心里却明白,堂哥杭汉的话,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的。

叶子带着方西冷,来到了院中的那株大白玉兰树下。西冷仰起头来看了看这株半面乌焦的树,深深地叹了口气。前年冬天的那场大火,烧掉了杭家大院多少熟悉的东西啊,其中也包括了这株白玉兰树。只是都以为它是要死了的,谁知来年春天,它的一半树权上,零零星星地又发出了灿烂的玉兰花。今年春天,它的长势就更好了,衬在蓝天下,蓬蓬勃勃,热火朝天,把那一半的树枝都要压弯了似的。走过杭家破败大院的那些善良的人们,看见了破围墙内挺立着的白玉兰树,就说:“瞧,他们杭家的玉兰花,开得真好。”

玉兰树下,原本有一口井,一地名花异草,一副石桌石鼓凳,石桌上用碎瓷镶嵌出一副围棋格子。旁边,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直通书房。现在,除了一株树、一口井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玉兰树下却开辟出一片茶地来,长着一些新栽下的茶苗。方西冷说:“这院子怎么种了这些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摘?再说这一小片的茶,即使能摘,又有几两?还不如种些菜呢,也好抗抗饥荒。”

叶子说:“汉儿说这里的地肥,还有一株大树,应了‘阳崖阴林’之说。这些茶苗,都是战前嘉和收了来的茶树的好种籽。说是人家国外茶叶发展得快,就是品种好,我们也自己来试试,培育出新品种来。都打算在龙井买一块地做试验了,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仗就打起来了。汉儿说了要在家里继续干,嘉和也同意了。他这人,你也是知道的,干什么,都痴迷到个顶。别人是干一行怨一行的,他呢,干了茶业,就打算死在茶业上了。别看眼下家破人亡,他自己落得一个在庙门口卖茶的地步。喘过一口气来,他的心,还在茶上呢。”

方西岸瞅了瞅叶子,说:“难怪你留得住,我留不住呢。真明白嘉和的,还是你啊。”

叶子一边往井里吊水,一边说:“坐一会儿吧,就坐那张倒下的石鼓凳上,我可是真有话要和你说。来,洗洗脸,杭州的春天就是短,太阳一出,一下子就从冬天到了初夏了。”眼看着方西冷洗了把脸,精神一些了,叶子才说:“怎么,我刚才看你眼皮又肿了,没睡好,还是又哭过了?还是那姓李的又怎么你了?别人这里不好说,你还不能对我说吗?”

方西冷一下子又红了眼圈,抖着嘴角半天才说:“都不是……”瘾叶子自己也用水洗了脸,然后坐到方西岸身边来,说:“刚才大家都在商量让你回我们杭家大院住呢。”

方西冷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回了你们的好意吗,只怕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了。”

“你是不是担心嘉和会有什么想法?那你就把他给看扁了。像你现在那么活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才急得要命呢。你先回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回来,也好照顾盼儿,也好脱了那汉奸老婆的名分,毕竟以后的路长着呢。”

方西冷细细地打量着叶子,她的中国式的发髯,中国式的大襟格子外套,中国式的圆口布鞋,还有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国杭州方言,说:“唉,叶子,我真是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你竟然是个日本人。”

“怎么你也说我是日本人呢?”叶子有些吃不住了,“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入了中国籍的,我是中国人。以后再那么说,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看你急的。我是说,你想着我以后的路还长。你自己也不是还长着吗?你也别瞒我了,嘉平的事情我已经听盼儿和我说了。”方西岸突然心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你为他才远隔重洋来到中国,可他这个人,兵荒马乱的岁月,自己跑到哪里去不说,还在外面又娶了一房。你说你,唉,你我的命,都有什么差别啊!”

叶子没想到,西岸会这样直地把她的隐痛说出来。她没有心理准备,眼泪一下子地涌出来了。但是她不想让方西冷看见,就把自己的整张脸浸到了刚打上来的那桶水中。再抬起来时,就看不清什么是井水,什么是泪水的了。

叶子冷静了一下自己,才说:“嫂子,你总是不明白。世界上的人,有各种各样的,你不能说这样的就是不好,那样的就是好。比如我和你,我们就是生来不一样的人。我是那种认了一条路就走到黑的人。你呢,总还想寻着那亮处走。这没错,只是别把那黑出反光来的路看成了亮这就行了。唉,看我们扯哪里去了,还是把话说回来,你就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吧。等过了这一关,你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方西俭用手罩住自己的眼睛,不这样她说不出下面的那段话:“我不能回来,叶子,不是我不想回来,是我不能回来。我回来,也拾不起嘉和那颗心了。他这人,不显山露水,和一杯茶一样,细细地天长地久地品着,这才品出真味来。那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的真味啊!可惜了我年轻时心太浅,如今要吃回头草,也是不能够的了。想想他这十多年来,一个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对不起他,还有什么险再回来呢……”方西冷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叶子也没想到方西冷会对她说这样的肺腑之言,蹲在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说:“你有这番心,还有什么不好去说的呢?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从前的缘分还是在的嘛。你不方便,我去给你说就是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你怎么知道嘉和就不念你这份旧情呢?别难过了,我去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兄弟姐妹一样的情分,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去说好不好?”

方西岸突然拿开了手,张大了一双泪眼,说:“叶子你这是怎么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从小到大,他的这份心就在你身上呀。他这人和嘉平生来就不一样,嘉平是越新的越好,他可是越旧的越念情。你说你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难道他也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吗?你也不想一想,都十多年了,他怎么还不另娶呢?他不就是在等着你吗?”

叶子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井边去吊水了。吊了一桶,想想,又倒回井中,这么吊了三桶,都倒回井中了,突然松了绳子,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别过脸去,肩膀抽搐起来。

方西冷这会儿倒是不哭了,说:“叶子,我们这是怎么了,比赛谁的眼泪多啊?我不哭了,你也别哭。说真的,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哭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和你们商量呢。我今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今世最后一趟回杭家大院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今天夜里,我就要和基督教会的那几个牧师一起去上海,然后转道去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