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5页)

他坐了下来。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壶,他已经发现杭盼一直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曼生壶了。可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紫荆花开放的早晨,让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姑娘联想起战争。姑娘站着,突然轻轻地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小倔想,这正是一个毫无力量的羊羔一样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种仿佛命里注定一定将香消玉殒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笔下的那些宽衣长袍的悲伤的影子。现在他将眼看着这样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伤感,甚至因为这种伤感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掩饰这种樱花树下才会生发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开了曼生壶,又顺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装饰品的茶石臼,一边摩拿着一边说:“我很高兴您能来拜访我,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您。看上去您气色不错。按照我们日本人待客的规矩,我应该请您喝末茶的。您看,我还特地从本土带来一只唐物茶日,您过来看看啊,这上面刻着梅花,您见过吗?”

他走到杭盼身边,茶臼伸到盼儿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说:“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让我看中国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这样一个力不胜衣的弱女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国主义的对话,非常可笑,非常可爱。她越一本正经,就越可笑可爱。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现在知道了这姑娘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来,边笑边说:“您真是一个聪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谈茶呢,你却和我谈支那人的爱国热情。当然,你一点也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中国的梅花。连这样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时候从贵国传到我们岛国去的嘛。啊……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臣中翠涛起……记得那是谁的诗吗?不记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样,对自己本国的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么,就请原谅我在您面前卖弄我的汉学了。我刚才念的,正是中国宋代范仲淹的诗,他描写的,不正是末茶的制作过程吗?正是宋代出现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后才传播到了我们日本。呵,可惜我没法让你亲口尝一尝今天我们的末茶的真香,呵,我们的浓茶‘云鹤’,我们的淡茶‘又玄’小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仿佛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韵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继续说:“虽然,从制作工艺上说,它和贵国的蒸青茶——比如说恩施玉露茶,就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可谁能说,‘云鹤’与‘又玄’是中国的呢?就像这只茶臼,上面刻着中国的梅花,我们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谁敢说它就是中国的茶臼呢?喀,您敢吗?”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长眼睛,一时睁得很大,她几乎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欲壑难平,却又厌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这位中国少女面前得到了说不出来的心灵的满足。他对这位病病歪歪的中国少女毫无防范心理,此刻突然爆发了没来由的人到中年的虚荣心。他兴奋地站了起来,高谈阔论道:“我记得你是在您继父家中长大的,您母亲又是一个热衷于基督教的信徒,您不会有机会读到荣西《吃茶养生记》这样的作品。他在其中记录的中国宋代的末茶冲饮法,也就是我们日本茶道今天所继承的饮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机会到日本去,我可以带您领略这种制茶的全部过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后熔于。您以为焙干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不不,聪明的傻姑娘,焙干是复杂的。焙架上要铺上纸,火候要不急不慢,您还要终夜地看守着,直到东方既白,把焙干的茶盛入瓶中,难道这不是学问?要用竹叶压紧封口,这才能做到经年不损。至于饮茶的过程,这也是精妙无比的啊。要用一文钱大小的勺子,把已经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后再冲入开水,用茶宪来快速地搅动,您知道什么是茶宪吗?您可以回去问问您的婶婶,她的父亲羽田先生,能够点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现在我的眼前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碗茶,苦中带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厚末……”小掘一郎轻轻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头来,闭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贪婪地面对着虚空。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