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嘉乔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是的,他全身的骨头痛,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时节;特别是当他听到打那日本宪兵耳光的,竟然是他的侄儿杭汉的时候;他是一个从来也不相信报应的人,但是他的骨头,确实是痛得厉害啊。

日本人给赵寄客的软禁之处安排了两间平房,相互间有一个小门打通,外面一间做了会客间,里面是卧室。

小脑一进屋子,见赵寄客昂首坐着不理睬他,他也不尴尬,只管自己桌上柜上地眼睛扫了一圈,然后才说:“赵先生和茶人交了一辈子朋友,怎么客人来了,连杯茶也不给,要不要我给你送一点来?”

赵寄客摇摇手说:“我只喝白开水。”

小掘一郎也不在意,叫人冲了两杯茶上来,一杯亲手端了捧到了赵寄客面前,一杯放到自己身边。赵寄客说:“你倒是有胆量,不怕我再用茶杯砸破你的脑袋?”

赵寄客上一回大闹维持会,茶杯砸过去,把小掘的头都砸破了。这件事情杭州城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小掘没有和赵寄客算总账。

小掘摇摇头,凝视着眼前的青花茶杯,片刻,突然说:“跟羽田先生习茶道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有一天我会怎么样端着茶碗跪在你面前——”

赵寄客很吃惊,小掘的话的确超过了他的想像。他的第一反应是阻止他再说下去,便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低声咆哮道:“你给我住嘴!”

然后他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不能自己,这是他一生中很少有的事情。他全身发抖地在斗室中来回地走着,不停地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你给我住嘴!”他一下子拎起刚刚小掘给他冲的热茶,狠狠地设在地上,然后又冲到小掘一郎身边,咬牙切齿地威胁着小掘说:“你要是再敢提……”

小掘看着赵寄客疯狂的样子,就把军刀做了手杖拄在手里,半低着头。他知道,他这一次是触到赵寄客的痛处了,但这也是拿他自己的痛处与他的痛处碰撞而得来的。真是不可思议,他杀过许多人,可他也会伤感,会动情,还会有痛处——隐痛。他曾悄悄地观察过他的许多同僚,包括他在军校的同学。所有那些日本人,和他都是不一样的。一开始他为自己羞愧,后来他仇视自己,然后他学会忘却。最后,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时候,他来到了中国。所有忘却的一切飞快地复活,他知道他的血液里藏着恶魔。

这个恶魔现在甚至接捺不住自己,要从血液里跑出来,跳到他的眼神里去了。所以这一刹那他不能够抬起头来。为了掩饰自己,他的口气变得像地狱一样冰凉。

“别忘了,这一次,是你把我请来的。”

赵寄客也冷冰冰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叫你过来?”

小掘没想到赵寄客会这样回答,这就是那种在生活中一贯要掌握主动权的人的思路,也是他小掘一郎的思路。

他说:“你能这样与我交流,我很高兴。”

“我不高兴。”

“你这是在成心找我的茬子啊,”小掘笑了起来,“我倒是很愿意没事情找你多聊聊,这才显得正常嘛,特别是你我二人之间。”

“不要提你我,我们两个人之间没有你我。”赵寄客就又急躁起来了。

小憾的声音却突然高了起来,透着他自己从来也不向别人透露的那份委屈:“你还是直说吧,你要我对那个钟楼里的人怎么样?”

赵寄客说:“我要你怎么样,还用我来说?”

小掘恢复了他冰冷的口气:“那个钟楼上的人应该去死。”

“可我要他活,还要他自由自在地活。”赵寄客盯着了小掘,他还是第一次那么直接地长久地盯着他。他们就用目光那么较量了一会儿,小掘把目光就别开了。他和赵寄客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压不住没来由的委屈,倒像是一个孩子似的了。为了不让这种伤感的情绪泛滥成灾,他换上了那种他已经习惯使用的嘲讽的口气说:“、……我很羡慕钟楼上的那个无法无天的暴徒啊,他不是快二十岁了吗?我还没动他一个指头呢,就有那么多人来为他的生命担忧了。一个支那人,低贱的人种,却享受了幸福。这种幸福,我小掘一郎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小掘抬起头来,他现在有底气目光直逼着赵寄客了,他说,“赵先生,你真不该当他们杭家人的说客,你挑起了我个人对他们杭家的仇恨。如果这个杂种现在就站在我眼前,我会一刀把他劈成两半!”

赵寄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咆哮,他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好半天,他才说:“别忘了,你把我关在这里,好吃好喝,还不杀我,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时时提醒你自己,你也是一个杂种。小掘一郎先生,你给我记住,杂种两个字,别人骂得,你骂不得!”

小掘一郎脸色骤变,眼露凶光,右手就一下子地按在了军刀上,肩膀一挺,好像就要动杀机了。然后,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就僵持在椅子上,慢慢地,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意,说:“赵先生,我也真没想到,我本来还以为你不会把我看成是杂种的呢!”

赵寄客想了一想,轻声说:“我也没法接受你是一个杂种的事实。可是没办法。杂种就是杂种。”

小掘一郎此时已不再动怒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说:“我还没想好,该不该杀那个竟敢殴打大日本皇军士兵的家伙。哪怕你来替他说情也没有用,一切都得看我的心绪,而心绪是不可知的,尤其是我这样一个杂种的心绪。不过有一点我已经同意了,也不会再改变了。过段时间,维持会的人,就要来修复这里的大成殿了。我可不想隐瞒你,所谓修复,不过是幌子而已,他们是要拿你们大梁上的榆木做棺材板呢。真可惜,那可是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孔圣人庙的棺木啊。当然,我是有权力阻止他们这样做的。可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呢?你们的这个民族应该像棺木一样地被葬掉!你们腐朽了,你们糜烂了,你们只有依附在我们大和民族身上,还可苟延残喘活下去……等一等,你别激动,其实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没办法,和你一样,我们得承认现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忍不住回过头来,却看到赵寄客的那个穿着灰布长衫的背影,他就对着那个背影说:“赵先生,在支那大陆上,像你这样的不多了,当然像王五权、吴有——哦,包括杭嘉乔这样的人,他们也不多。好吧,也许我不会杀杭汉,因为杀他和不杀他,都无损于我们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明天,你从前的辛亥义举时的战友沈绿村就要来杭了,他是作为合作者的特使来打前站的,我将在天香楼专门替他接风。他可不会想到,当他正在和我们日本政府洽谈共荣事业的时候,他的亲甥孙却在钟楼上乱窜一气呢。多么可笑的钟楼上的堂吉河德啊……我还会来看你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吩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