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5页)

杭忆连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放心,他已经明白他要他干什么了。然后他就爬到那方砚台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着老茶树下的黄泥土。因为用力过度,他的指甲,一会儿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洞来,把砚台放了进去。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陈再良在微微地点头,目光越来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着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往老茶树根下填土,一边看着他轻声地说:“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后他终于发现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想,陈老先生死了。

杭忆是从老茶树下往回爬的时候,遇见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双赤脚,脚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开,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好人的脚。他想,他们得救了。

茶女是一个胖姑娘,细眼睛,嘴唇鲜红饱满,和杭忆从前交往过的城里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个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则,打了这半夜的乱枪,她怎么还会自顾自地往河边的茶园子里走。不过,水乡女儿的那份机灵到底还是在的,她一看到杭忆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示意着让他们都不要动,然后飞快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回来了。给杭忆带来一顶笠帽,一身农装和一把铁耙。给楚卿的头上扎了一块毛蓝布头巾,还给她披了一件大襟的旧花衫,又顺手把自己腰间的茶篓系到楚卿身上。然后才让他们站起来,一边采着茶往回走,一边说:“万一碰到人,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哥和表嫂,来我这里走亲戚,一早出来帮我采茶的。”

楚卿没忘记问她:“和家里的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吗?”

“我家现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带着孩子走娘家,被封在敌占区了。我一个人已经过了个把月了呢。你们是什么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还是陈新民的沪杭游击队?听说他已经被日本佬打死了,现在是他的爹在当大队长呢!你们怎么湿淋淋的跑到我们的茶地里来了,你们碰到日本佬了吗?”

看来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么也没听见,难怪一大早她还敢出来采茶。听了杭忆的简单述说,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村里只有她一个人走来走去。好在她实在就是一个乐开的姑娘,吃了一会儿惊也就过去了,很快就把他们领回了村东头的家,安顿他们吃了一点香薯泡饭,擦干了头发和身子,就让他们到楼上放稻谷的小仓房里呆着。这时天已大亮,听得出来,对面隔着竹林子,已经有人声和牛声在走动了,茶女说:“我出去看看,回来好告诉你们,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仓房很小,再挤进杭忆他们两个人,也就差不多不能够转身了。好在靠南边的墙上还有一扇一尺见方的窗子。窗外是路,路对面是竹林,竹林过去是一片菜地,菜地过去是稻田,稻田过去是茶坡,茶坡过去就是河堤了。从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微微起伏的茶坡,再往下便看不见了。但是他们却听见了从茶坡那边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撞锣声。然后,他们看见村子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他们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有的走着,有的半跑着。还有小孩子跟在妈妈后面的,跑了一半,却又被大人赶了回去,他们只得三五成群地站在村口,等待着小河那边的消息。

“有可能会来搜查这个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紧张吗?”

“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呢?”杭忆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着窗外,“我们从这扇窗子是无法逃出去的。这一带是敌我双方进进出出的地方,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看我们还是到楼下去等。刚才我进门时发现楼下有后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一个退路。”

楚卿听着这口气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时的口气。好像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杭忆身上产生了。她同意了杭忆的看法,悄悄地下了楼。

不一会儿,茶女带着一个老人回来。老人姓韩,说他是这里的族长。杭忆看着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老人挖烟袋的手一直在烟袋里掏来掏去,就是不点烟。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知道一定是有最坏的消息在等待着他们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

楚卿告诉他们,连他们一共有十个。老人这才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河边躺着八个。”

也就是说,楚卿带着的这支小分队,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的全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杭忆一直是蹲在那里听的,这时站了起来,说:“我能不能去河边看看?”

茶女跳了起来,用身体护住大门,说:“你们哪里也不能去的,就躲在这里。刚才就是日本佬的维持会把村里人都召了去河边,指着那些尸首说,日本佬发了话,谁也不准去收尸,谁去,就打死谁。这会儿,他们还派了岗哨,在河边等着呢。你们去了,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韩老伯说:“可怜这些死了的人,一半还浸在水里,尸体都浸涨了。这么热的天,苍蝇蚊子一会儿就爬满了,里头还有一个老头,穿件长衫。还有一位城里姑娘,衣衫都扯开了,肚皮都露了出来。作孽啊,韩发贵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咬碎了吃掉的心思也有啊……”

杭忆红着眼睛问:“韩发贵是谁?是他向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吗?”

“这个不要好的东西,癫皮狗一样,哪里是人生父母养的!日本惜来之前,就是乡里的一个祸害。偷抢,强奸妇女,盗人家的祖坟,哪样坏事没给他做绝。爹娘是活活给他气死了,族里也早就除了他的名。他就住在破庙里,没人理他,只等着老天有眼早早收了他去地狱阴曹。哪里晓得日本佬来了,他就靠日本佬做了人上人,如今是我们这一带的顶顶臭的汉奸。他替日本佬做事,日本佬就像养一条狗一样地养他。他抢了好几个黄花闺女来做大小老婆,青砖大瓦房盖了好几进。前一阵子国军反攻,他逃掉了,没想到刚才我又看到了他。暗,铝锣就是他派人敲的,刚才的话,也是他在河堤上亲口说的。我敢肯定,八九不离十,你们这支政工队要往这里过的事情,是他去告的密。我们这一带,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丧天害理,人心喂了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