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杭忆看着唐韵听得实在吃力,便接口说:“陈老先生,我们早就听你说过了,你的这方砚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这金星,且又分雨点金星,鱼子金星,金钱金星。来来来,唐小姐,且看老夫这块古砚:金光灿烂,石色却是泛着绿色的,如此金绿相交,堪称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这砚面,雕星、云、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为砚堂,星月流云,旭日辉煌……”

楚卿突然在舱外轻轻叫道:“杭忆,你给我出来!”

唐韵听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忆,还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多情的眼色寓意复杂,杭忆的心弦竟为之一动。不过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就猫着腰走出舱门了,楚卿对他而言,依然有着招之即来的魁力。

坐在船头的楚卿,却只是对杭忆淡淡地说:“你看,那边堤岸L的军用车,注意到了吗?”

杭忆说:“他们一会儿开一会儿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说,你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发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像你的那个未来的小姑夫。”

杭忆一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可惜杭亿只看到了军用车,看不到那两个人,便有些怅然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罗力哥亲口跟我说,他是要跟着大部队上正面战场的,这会儿,怕不是正在北面和鬼子交战呢。”

楚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

杭忆连忙说:“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这一路上,老以为这边堤岸下走着的那个女人像我小姑妈。真要那样,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却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我们现在这么安静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们就不知道。对面茶蓬里,有没有敌人的埋伏,这也很难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就没停过你的嘴。”然后,楚卿就放开了声音,对舱里喊道:“陈先生,你也该合合眼了,唐韵是刚从香港来的,你该给她一个适应过程啊。”

还是楚卿的话灵,里面,立刻就没有了声音。杭忆却在船头上坐着了,说:“还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楚卿说:“我睡不着。”

“你就不能对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着他,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说:“不放心……”

国军青年军官罗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了。后来他也曾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诉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样的,从容貌到气质都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罗力一下子就发现他们杭氏家族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情,但他们的眉梢却又似乎都有一种疑惑,甚至连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这样。

此刻他们停下了军车,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烟。夏茶的长势很好,只是过了采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着背带裤,胸腰挺拔,他的站势很像罗力曾经看到过的寄草的义父赵寄客。罗力想,大哥和二哥的区别,恐怕并不在他们的那些不同的阅历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回避着人,而二哥则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气勃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过我总是碰到决定我命运的巧合的事件,这一次也是这样。”嘉平笑着对罗力说,“我回国原本是为了干我的老本行——报纸。可是凑巧,就在武汉碰到了我父亲的朋友吴觉农先生。他们都是干茶业这一行的,说起来还是大同乡。这一次,中方又派了吴先生作为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和苏联洽谈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叶来换军火的事情。吴先生知道我去过苏联,懂得俄语,原本只是想让我帮助协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政府其实很糟糕无能,这件事情已经进行得很久了,就是谈不下来。亏得吴先生也去过苏联,还专门调查过苏方的茶叶销售市场,所以那一次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这项贸易协定签订下来了。”

“二哥,一定是吴先生觉得你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所以拉着你就上了这条茶船吧。”罗力笑着说,他和嘉平说话的时候相当轻松,没有和嘉和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沉重感。

“也可以说是缘分吧。我原来以为,该让我干的那份茶叶活儿都让我大哥给干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回来,又干起我父亲的老行当了。”

嘉平说的情况,正是中国茶业界当时最新的实情。自1936年间皖赣红茶统购统销半途而废以后,至1937年6月官商合营的中国茶叶公司成立,吴先生任总技师,旋即公司便内迁。不久,吴先生便以“停薪留职”名义离开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港上海,并邀请各地从事茶业产地检验的茶叶工作者集合于浙地三界茶场,一面事茶,一面准备抗日打游击战。然不久各种活动便受到了局势的种种制约,吴先生和一批青年茶人,只得流亡武汉,以图新的抗日救亡活动。以上嘉平所说的以茶易军火的协议,正是1938年初吴先生在武汉,与苏联方面签订的第一个易货决定。

协议是签订了,苏联方面的军火也早已整装待发,但炮火连天中的中国大地,何处去收集茶叶交货呢?须知,自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市场上海沦陷之后,原来应有的茶叶生产、收购、销售等流通体系,已经完全被战争打乱。加以烽火遍地,交通阻塞,组织茶农生产、加工、运输,又谈何容易。当此时、不少人以为,在如此的战争纷繁中,恢复已萎缩的茶区生产,把分散在中国各省农村间的成百千万担零星茶叶,加工成箱,再集中交货,无疑是天方夜谭。吴觉农先生与杭嘉平等有识之士反复切磋,以为唯有实行全国茶叶的统一收购和运销,方能解决以茶易货的问题。况且,借此抗日之际,正可实现取消洋行买办、洋庄茶栈的垄断,地主豪绅、商业高利贷者对农民的剥削,从茶业行开始改变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产关系。

对这一设想,杭嘉平无疑是最为欢欣鼓舞的。他自青年时代立下的世界大同、人类解放的宏愿,恰与此构想不谋而合。在茶界实现这一革命,无非是总体革命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已经是中年人的杭嘉平,不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地务虚了,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关于茶业革命的具体的操作之中。

在吴觉农、杭嘉平等茶人的介入下,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以《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的形式,于1938年6月实行了。正是在这个大纲的名义下,吴先生与杭嘉平等人,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联系,并分别成立了茶叶管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