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走吧。”寄草说、所有的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她走着,像小大人似地沉默着。寄草说:“来,我们还可以在心里面唱我们的歌——杭州风景好——预备起——”

孩子们轻轻地急步走着,无声地在心里唱着:杭州风光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枪声从南星桥方向传来,天空中敌机猖狂地扑扫,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沦陷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罗力站在钱塘江桥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之时,那声音并非幻觉。寄草在很远的桥下一条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远远看去,罗力在大桥栏杆上趴着,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寄草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情人之间的那种气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晓得。坐在船上的孤儿们也跟着寄草一起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过的,但见罗力转动了一下身体,没有朝桥下看,却一头扎到桥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