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5页)

杭汉是一个不长于表达的人,他急成那样了,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话。

寄草的脸有些挂不住了,说:“你胡说什么,谁把你当日本人了!”

杭汉很茫然地又坐了下来,他看看杭忆,杭忆又看看楚卿。他和杭汉虽是堂兄弟,却好像跟一个人似的。杭汉话少人憨,一身好功夫,他们平日里分工合作也很好。油印传单,从来就是他刻蜡纸,汉儿油印,他们是形影相随的一对。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上面会真的不同意杭汉和他一起去抗日。

楚卿不表达,不表达就意味着她的确是把他当作日本人了,这使杭汉又开始猛烈地打起哆啸来了。一边打着哆噱,一边就朝杭忆说:“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卿看着这几个人的紧张,这才淡淡一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把我也当日本人了?”

见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松了下来,她才对杭汉说:“你别急,把你留下,是因为以后要派你大用场,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有多么希罕?”

“难道你要他去当特工?”寄草的脸也白了。

“不知道。”楚卿看着西湖,“不知道再过一个月,杭州会是怎么样的景象。也许日本人就进来了,这个亭子里,就站着日本兵了。你们看湖上的水鸭,它们现在飞得那么自由自在。也许那时候,它们就成了侵略者的猎物了,湖上会漂满它们沾血的羽毛……”楚卿眼睛一亮,盯着杭汉,“也许那时候需要你杀人,你敢杀人吗?”她的声音低沉,几乎不像是从她的瘦削的身体里发出。杭忆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仿佛要去杀人的就是他。

“敢!”他就替杭汉先低低地叫了出来。

寄草脸白着,口气却依旧是一向的轻松:“就是,有什么不敢的。日本兵又不是人,都是畜生,杀言生,有什么不敢的?”

杭忆知道,这句话是小姑妈专门说给杭汉听的。小姑妈被楚卿刚才的神情震惊了,现在她需要掩饰这种震惊。她一边往茶杯里续着热水,一边说:“来来来,平日里我们也是从来不喝人家上海汪家的茶的,今日碰上了,我们也不妨牛饮一番。以后想喝,也未必能喝得上了。”

“怎么会喝不上呢?”杭忆说,“不出三年两载,我们就会把日本佬赶回东洋去的。到那时候,我们再到这里喝汪裕泰。”

“到那时候,这张桌子前,不知道少的是哪一个呢。”楚卿突然说。

寄草放下手里的杯子:“我说女革命党,你怎么老说丧气话呢?”

楚卿就低低地回答:“我说的是丧气话吗?”

大家就都默默地喝茶,都晓得,这女人说的不是一句丧气话。

寄草把声音就压得更低,“那小姐,我能不能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择了我们杭家人?”

“你们家族,有过林生。”

“就那么简单?”

“还有——”楚卿想了想,“我们是最坚决抗日的组织,我们也需要最优秀的青年!”

寄草显然是想和楚卿拗着来,她大声说:“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整个中华民族,无论何党何派,都在真正抗战。所有在前方流血牺牲的将士,都是最优秀的青年。”

“我没有说将士们不优秀,但我必须强调,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楚卿斩钉截铁地说。

“罗力他们,也是抗战最为彻底的。”寄草突然站了起来,她开始不能接受这种谈话方式了。

楚卿也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她也站了起来,说;“需要我从‘九一八’开始举出实例,来说明我的观点吗?”

“不用了,当学生的时候,我也到南京请愿过。我有我的头脑。”

“你以后会看到我说的事实的。”

“你这是干什么,是到这里来和我论党争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抗战最为彻底的。”

现在,楚卿的灰眼睛,几乎灰无人色,灰得像一块寒铁了。

寄草想了想,气就粗了起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叫楚卿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力变着法子来贬低罗力他们。罗力是她的心上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罗力的上下左右怎么样,她只知道,罗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和你争什么是非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我侄儿跟你们走,放不放心。日后我对他们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非得和我争什么谁最抗日,我真不晓得这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一定要和我争,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罗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让日本人杀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的。我不能让你说他比你们不抗日。我不能让你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杭忆和杭汉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战争,超过了这两个少年人的人生经验。两个侄儿都很尴尬,只好站了起来,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他们的小姑妈的手说:“小姑妈你别在意,那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是走的好,要不再听下去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们,你们都大了,请便吧。”

小姑妈杭寄草站着,想用那最后的一句话暗示侄儿们和她一起行动。可是侄儿们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动弹。小姑妈晓得再站下去也没有用了,头颈一别,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看看在九曲桥上远去的小姑妈,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杭忆灵机一动说:“汉儿,你陪小姑妈去,那小姐这里我负责送到岸上。”

见杭汉一跳又到了柱上,风一般地飘去了,杭忆才坐到了楚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那小姐,你别在意,我的小姑妈,有时就那么任性,家里的人都让着她。”

楚卿摇摇头,突然说:“对不起。”

杭忆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他吓了一大跳,心情激动又不安,只好怔着不说话。然后,他听到她说:“对不起,我刚从里面出来,也许还有点不适应。”

“里面,里面是什么?”杭忆不解地问。

“里面,就是许多人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泪花不见了,杭忆几乎怀疑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个人在这里喝过茶,也许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记不住那滋味了。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说话——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朝杭忆笑着,倒退着走向湖边,杭忆担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而她,一边走一边就说:“今天我没有把握好,说得太多了,意气用事了。你不会对任何人重复我说的话吧,这可是我们的纪律。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就要话少,言多必失,你记住。我今天就违反了,我不该和你的小姑妈讨论这个。她不知道有个人天天盼望出来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来了……”她就退到了湖边,慢慢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