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狄

宋乐仪低头,看着小腹处鲜血汨汨流出,片刻间就染红了衣衫,粘稠鲜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刀刃滴到了地上。

顺着握住剑柄的手看去,约莫一位二十七八的青年,模样狼狈,身上的铠甲被砍的七零八落,身上多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十分的骇人。

是乌邪王。

他伸手在脸上一抹,原本被鲜血模糊的俊美五官清晰了几许,血液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汇聚在下颌角,不知是他的血多一点还是别人的血多一点。

乌邪王眼底有不甘有兴奋,唯独没有恐惧,种种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他抽出长剑,嘴角的笑容狰狞:“夷安,你得陪着我。”

“痴心妄想!”宋乐仪浑身颤抖,嘴唇轻动,眼神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烧出洞来。

“你们汉人有句话,生同衾死同穴,今日你我同归于尽,也算是死同——”。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利箭噗呲一声穿透他的胸膛,乌邪王瞬间毙命,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缓缓跪地又摔在地上,一双眼睛却睁的老大,不肯合上。

他死了!

心底腾起莫大的欢喜,宋乐仪难以自抑,不合时宜的大笑起来,直到喉咙里涌出一抹血。

她好像快要死了——

宋乐仪觉得身体的力量慢慢被抽空,腿软的打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双手撑着,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视线划过周围成堆的尸首,心中好似虫蚁啃噬般痛楚。

视线模糊中,宋乐仪隐约看见一男人骑马提刀而来,铠甲如霜,冷硬俊朗的面容上一片焦急。

“宋乐仪!”

赵彻声音里藏着莫大的恐惧,右腿一抬利落的翻身下马,几步就将宋乐仪抱入怀中。

“是你啊…” 宋乐仪没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的人竟然是赵彻。

“是我”赵彻修长的手指笼过她的后脑勺,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怀里的女子乌发如墨,肤色苍白,嘴角的鲜血衬得她脆弱如琉璃,赵彻的胸口放佛被一点点捏碎,痛的他几欲窒息。

“我来晚了。”

宋乐仪摇头,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过往的记忆,要说她和他的渊源,就四个字,势同水火。

……

少年时两人可谓名动燕京,一个恶名十里,一个小儿止啼。

纨绔遇纨绔,当然得一较高下啊!

除了不打不相识,一见如故成了兄弟的,还有你死我活成了仇人的,好巧不巧,这俩人就是后者,凡是俩人一同所到之处,必得遍地狼藉,鸡犬不宁。

任是那个勋贵世家宴请之时,都不敢把这俩祖宗放到一起。

二人之间的荒唐事儿那可是十双手也数不过来,就说宋乐仪十五岁那年,她叫人画了赵彻的出浴图,送了云阁姑娘人手一份,美其名曰豫王仙姿当共赏之,至此豫王赵彻沦为燕京笑柄。

赵彻岂是那善罢甘休、受了委屈往肚里咽的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当然,自诩为正人君子的赵彻自是干不出如宋乐仪所为的那般无耻行径来。

第二天,赵彻率领数数十只恶犬浩浩荡荡的出发,将夷安郡主府各个门围了个严实。谁人不知夷安郡主幼时被狗咬过,见了狗浑身发抖,恨不得双眼一翻就晕过去。

夷安郡主一出门,瞧见门前整整齐齐的一排恶犬,惊声尖叫,被吓的七魂六魄四处逃窜,身子摇摇欲坠。

赵彻见如此,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了,忙左手牵着三只狗,右手牵着两只狗上前宽慰:“表妹,你这是怎么了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宋乐仪哆哆嗦嗦的伸手指着他,半响也没能说一个字来,转身落荒而逃。

哐当一声巨响,府门紧闭,整整一天,宋乐仪都没敢出门。

诸此之类的荒谬事层出不穷。

……

雁北平原上北风猎猎,刮的人脸生疼,赵彻手忙搅乱的为她止血,却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他语无伦次,“别怕,马上就好,没事的,没事的!”

宋乐仪盯着他的脸颊看了须臾,忽而就笑了。

当年纨绔少年早已成长为守护一方的铁血将军,而她也走到头了,宋乐仪张了张嘴,神色有些颓倦:“不用了,没救了。”

“不会,我带你去找大夫。”赵彻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语气固执的可怕。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托着她的大腿,将她稳稳的抱在怀中,疾步走向骏马。

“我有罪。”

人到临死的时候反而开始看得明白了。

“若不是我,大越何至于和白狄僵持四年,要是…早点去死就好了。”

早点去死,就不会有连年争战,早点去死,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妻离子散、横尸关外。

宋乐仪转头,目光穿越重重山川,好像又看到了四衢八街,百里繁华的燕京。

“与你无关。”赵彻哽咽了几分,动作轻缓的把宋乐仪放在马背上,又一跃而上,扬鞭驾马,飞驰而去。

青年身上的铁甲熠熠生辉,薄唇紧紧的抿着,却染上了不可名状的悲怆。

一路疾驰,宋乐仪的肤色越来越苍白,当年顾盼生姿的眼睛此时如一潭死水,空洞而寂寥。夕阳细碎的光芒洒在两人的身上,又逐渐消失,就如宋乐仪的生机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赵彻,你知不知道,我好想姨母,也好想你…” 宋乐仪声音极轻,转瞬消失在风中。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少时荒唐,如今回想起来,那数年时光中竟有一大半记忆是和赵彻有关的。

赵彻嘴唇微微颤抖,眼眶发红,他看着她阖上的双眼,又看着她的手无力的垂下,这句话竟成了宋乐仪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她的脸颊。

表妹,我又何尝不想你。

*

宋乐仪清醒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躺柔软的塌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传入鼻中,舒服的她直想呻吟。

乌漆抹黑的屋室,不远处的蜡烛是唯一的光源,宋乐仪伸出手挡着眼慢慢睁开,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她怔怔看着屋顶,神情茫然,她这是活着还是死了?

肯定是死了,榻上的女子自嘲一笑,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忽而,一道讽刺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屋子中格外清晰:“睡醒了啊?”

好熟悉的声音…

宋乐仪浑身一僵,动作十分缓慢的爬起来,顺着声音抬头看去——

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直挺挺的跪在蒲团垫子上,英挺斜飞的眉下一双清亮如黑曜时般的眼,正目光幽幽的看着她。

“赵彻!?”

曾经,宋乐仪一直觉得赵彻虽然一无是处,但着样貌着实俊俏,尤其是一双眼睛,目光澄澈又冷冽,偏生眼尾上翘,笑时又藏了三分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