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陆昼对陆建冲这个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

小时候,陆昼几乎几个月才能勉强见到他一回,不止对他的脸的印象极为淡薄,甚至对他的声音都不怎么认得,因为,他也极少打电话回来。

记忆里,这个父亲只是偶尔出现在玄关处、模模糊糊的男人身影,威严、冷漠、压抑,陌生得像是一道灰色的影子。

最初,陆昼以为是陆建冲生性淡薄冷硬,忙于事业,再加上不善于表达感情,所以才会对自己如此疏远。

但后来,过年时,天寒地冻,他都只让司机带自己去见当年还活在世上的陆老爷子,而他连别墅家门都不进。

两辆车子同时抵达老宅,自己九岁,从车上下来摔了一跤,手摔进雪地里,冻得通红,他看也没看一眼,大跨步走进老宅里,自己懵懂想爬起来,又跌了一下,还是司机将自己扶起来。

年幼的陆昼才慢慢琢磨过来——

若只是性格冷漠,又怎么会冰冷到这个地步?

分明是讨厌自己。

不,何止是讨厌,简直是厌恶非常。

但年幼的陆昼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地方让父亲厌恶成这样苍蝇般的。

他是陆氏唯一的继承人,即便被绑架,关在漆黑的工厂里许久,也没有胆小地哭过,以及功课成绩,全都是名列前茅。

他自认为,已经足够努力,并不给陆家丢人。

可陆建冲为何这么讨厌自己,讨厌到,从来不和自己共餐一桌?

小孩子无法排解情绪,当他们感受到他人的厌恶情绪时,会茫然、害怕、不知所措,却不知道如何反击,要么将这种负面情绪责怪到自己身上,担心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自己很没有用,要么,便是走投无路地开始怪罪他人。

小时候的陆昼一开始是前者,那时,他的性格并非现在这样,相反,他没什么朋友,因为陆氏继承人的身份,被同圈子的孩子隔绝在外,他沉默、话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搭积木,一搭就是一整天。

后来,在发生被亲生母亲绑架的事件之后,他是后者。

他试图去怨恨出生后便弃自己而去的母亲,因为她,所以连带着父亲也这样厌恶自己,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什么垃圾一样。

……只有这样想,他才能好受点,才能从自我憎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他倒是也怀疑过自己其实并非姓陆,可是他偷偷做过亲子鉴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自己又的确是陆建冲所出。

并且,除此之外,陆建冲对自己并不薄,股份、房产,以及,早已定下的陆氏唯一继承人。

但无论他是怎样在一栋常年冷清的别墅里,从一个埋头自闭搭积木的沉默小孩,成长为现在这样浑身是刺、脾气讨人嫌的少年的,他这个所谓的父亲,从来都不问津。

到现在为止,陆昼也无所谓了。

他已经过了诚惶诚恐、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渴望关爱的年纪,无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到底为何冷落自己,他也都不再稀罕那一份关心。

更对于和陆建冲处理好关系这件事,兴致寥寥。

他生平最讨厌的便是,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别人身后奢求爱、喜欢、关心。

不给他,他便先不要。

……

现在令陆昼拧紧眉头的,并非父亲为何骤然举办宴会,对自己这个儿子毫不知会,而是,陆建冲这样做,到底是打算干什么。他是准备好了什么,打算放出什么消息?

陆昼并非一无所察,陆建冲这样讨厌自己,即便当年老爷子立遗嘱时,确定自己是陆家继承人,年过十八之后,就能继承应有的那部分股份,可自己这位父亲,真的会按老爷子所说,将那些属于自己的给自己?

他不相信。

陆昼前些年还是个小小豆丁的时候,起了这份心思之后,便联系了陆家以外的海外律师,逐渐将自己名下的一些财产,保存在空户头上。

这些加起来有差不多一亿九千多万。

即便将来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也能自保。

可是他尚未成年,还有几十个亿的股份还没从陆建冲那里拿到。若是别人,应已知足,但陆昼并不。

他是陆氏的人,自小因为被确认为唯一继承人,而没少遭受过排挤、绑架,是自己遭受了这些,而非别人。那么,陆氏庞大的财势,也只能由自己攥在手里,绝不会拱手相让。这世界上可没什么比钱权势力更不会背叛自己的了。

小赵将车子停在陆家老宅前面,夏末了,山上郁葱的树木都凋零很多,老爷子去世之后,陆昼已经三年没来,上次来,还是送一个堂哥出国。

白墙红瓦的院墙外已停了十几辆豪车,将偌大的平地堵得如同停车场,见不到半点空隙。烈日炎炎之下,瓦片反射出冷光。

看来的确是很大的事,都来了。

陆昼抹了下脸,敛去身上些许躁意和戾气,推开门,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司机小赵上任没两年,对陆家的事并不清楚,不敢多说任何话,只看着陆昼大步流星义无反顾地朝宅门走去,看了他背影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陆昼还穿的是校服,刚才在车上忘了提醒陆少换一身正式点的衣服了。

不过,少年背影挺拔,犹如无畏的白桦树,脚步没有以往的轻狂和飞扬,却多了几分沉稳与成熟。他很快消失在宅门里,侧脸转过来时,阴影落在上面,眸子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

陆昼进去,陆家几个亲戚和乐融融的寒暄在他出现时,全都静了一秒,皆侧头朝出现在门口的穿校服的少年看去。

陆昼早已习惯,神色未变,走过去道:“大伯父。”

陆焕闻神情算是这几个人中最尴尬的一个,连忙递了杯酒过来:“陆昼,你怎么来了,不上学吗?是翘课了还是请假了?”

“未成年,不喝酒。”陆昼态度温和地笑了笑:“大伯,您这记性得上医院瞧瞧了,连我年纪都不记得了。”

陆焕闻将酒放了回去,也笑起来:“这不是有两年没见了吗?”

陆昼打量了一眼老宅别墅布置好的宴会场地,泳池上飘了气球,旁边堆得犹如山一样高的琉璃杯盏,里面装着各类名贵的酒。

他挑了挑漆黑的眉梢,似笑非笑:“两年没见,怎么一见就给我这么大的惊喜?”

“哪里啊。”陆焕闻对陆昼这少年有阴影,三年前,陆老爷子去世之前,陆炀一在葬礼上骂了句“抢家产的野女人,不要脸的野种”,被陆昼听见了,揍得爹妈不认,鼻青脸肿肋骨断三根,躺医院半死不活整整一个月。三年前豆大点的陆昼就那样锋芒毕露,被陆建冲狠狠训斥一番,差点扭送进局子里,也昂着头不认输。现在少年雏形初成,还不知道会怎样偏锋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