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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两人在吃着早餐。

“大好天啊!早点回去练练琴就好了。在这样的日子里,音色也会不同的。”

驹子仰头望了望晴朗的天空。

远处的重山叠峦迷迷蒙蒙地罩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岛村想起按摩女的话就说,在这里练也行。驹子听后,站起来往家里挂电话,叫家里人把长歌[长歌是一种伴三弦、笛子演唱的歌曲,常与歌舞伎、舞蹈等配合演出。]的本子连同替换的衣裳一起拿来。

白天见过的那家也会有电话吧?岛村一想到这个,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的眼睛来了。

“那位姑娘会给你送来吧?”

“也许会吧。”

“听说你同那家少爷订了婚?”

“哎哟,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天。”

“你这个人真奇怪,听到就是听到嘛,为什么昨天不说呢?”

但是,这回不像昨儿白天,驹子淡淡地笑了。

“除非是瞧不起你,不然就很难开口。”

“胡扯!东京人尽爱撒谎,讨厌!”

“瞧你,我一说,你就把话儿岔开了。”

“谁把话儿岔开了?那么,你把它当真的啦?”

“当真的了。”

“又撒谎了。你明明不会把它当真,却……”

“当然,我觉得有点不能理解。可是有人说,你是为未婚夫赚点疗养费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简直就像新派剧了。什么我们订了婚,那是瞎说!有好多人是这样认为的哩。我不是为谁才去当艺妓,可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

“你说话尽绕弯子。”

“我明说吧,师傅也许想过要让少爷同我成婚。可也是心想而已,嘴里从来也没有提过。师傅这种心思,少爷和我也都有点意识到了。然而我们两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真是青梅竹马啊!”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呀。我被卖到东京时,只有他一个人来给我送行。我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头就记着这件事。”

“你们两人要是在那个港市呆下去,也许现在就在一起生活了吧。”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

“是吗?”

“还是不要为别人的事操心好。他已经是快死的人了。”

“但是,在外面过夜总不好吧。”

“瞧你,说这种说多不好啊。我爱怎样就怎样,快死的人啦,还能管得着吗?”

岛村无言以对。

然而,驹子还是一句也不提叶子的事。为什么呢?

另外,就说叶子吧,她就连在火车上也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拂这个男人,把他护送回来;今早她又给同这个男人有着微妙关系的驹子送替换衣裳来,她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不愧是岛村,他又陷入了遐思。

“驹姐,驹姐。”这时,传来了那位叶子低沉、清彻而优美的喊声。

“嗯。辛苦啦。”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铺席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了。哎哟,全都拿来了,这有多重啊。”

叶子没有言声就走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弦,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此时,岛村已听出它的音色十分清越。但打开放在被炉上鼓鼓囊囊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旧乐谱以外,还有二十来册杵家弥七[杵家弥七(1890-1942),长歌三弦专家]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里说:

“就靠这些玩意儿练习?”

“可不是,这儿没有师傅。没法子啊。”

“家里不是有个师傅吗?”

“中风啦。”

“就是中风了,还可以动嘴嘛。”

“说话也不清楚了。不过,舞蹈嘛,他还可以用尚能动的左手给你矫正,可三弦琴听起来令人心烦。”

“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罗。”

“良家女子倒不算什么,艺妓在这偏远的山沟里还能这样认真练习,乐谱店的老板知道了也会高兴的吧。”

“陪酒时主要是跳舞,后来让我去东京学习,也是学的舞蹈。三弦琴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忘了也没人给指点,就靠乐谱啦。”

“歌谣呢?”

“歌谣嘛,是在练舞时听熟的,算是勉强凑合吧。可是新歌大多是从广播里学来的,也不知行不行。其中还掺进了自己的唱法,一定很可笑吧。而且在熟人面前唱不出口哩。要不是熟人,还能放开嗓门唱唱。”她说着有点羞羞答答,摆好架势,好像在说“来吧”就等着对方点歌,直勾勾地盯住岛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