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梦令(一)

“成吧,让你试试。”

说完,他背过身到香案上去扫看。

王疏月也直起身来:“皇上找什么呢。”

“朕的鼻烟壶放在什么地方,你这身上的骆驼血太腥了。”

说着,皇帝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不同用于其他畜生,这骆驼血粘连得厉害,甚至还能扯出丝来。他平时是一尘不染体面惯了,此时张得通不在,他本想指使王疏月服侍,但见她那一脸的疲倦,又做了罢。

可是平时,绢帕盆水这些东西搁在哪里他完全不知道。

嘴上不好问,只得撑着眼睛到处看。

皇帝在生活上的笨拙,和其在政事上的精明实在是两个极端。

王疏月看着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由在一旁掩面笑出了声。

皇帝一个眼风扫过来,她又不得不忍住。

“服侍您洗个澡吧,看您这不自在的。”

皇帝冲着她的手腕扬了扬下巴,“手都伤了,你还敢沾水。”

王疏月道:“没破皮,不碍事。”

一面说一面抬手替他解脖子上的扣子。

灯下她微微皱着眉,手腕上有伤,手指也不如之前的灵活。乌青处其实还是浸了血的,稍微一动就酸疼。王疏月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牙齿轻轻咬合着,却还是忍不吸气。

她这个毛病在皇帝这里一直没有改回来过。本来人都有伤痛。且人有伤痛以后多会矫情忸怩,尤其是女人。

但王疏月不会说。

从皇帝第一次见她,在她脸上烫了一串儿泡子起,她就从来不肯开口说自己身上的感受。

但男人吧…

疼惜一个女子,往往是从这些女人不肯明说的伤害开始的。

其中最深刻的,当属第一次行房。

在床上洞穿女人最柔嫩的血肉,让她流泪呻吟,至此从感官上,肉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收获独独奉献给自己的珍贵眼泪。之后,女人便从一堆凌乱的被褥里站起来,熨贴地走到男人心上了。

所以,王疏月柔弱,她身上的青紫,她月信时的寒疼,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渐渗入了皇帝那生铁肌骨的裂缝之中。

不过,对于王疏月皇帝而言,这还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在于桑格嘉措所说的——他们彼此的来处。换句话来说,也就是满清朝廷的铁骑对前明世道的践踏和奴役。

这似乎和男女之事之间,有着一种诡异荒唐的关联。

征服与被征服的过程之中,无疑也存在伤害,存在着强权者对失败者强加的印记。

但是伤害之后,两代君王在疮痍之上垂手抚慰,修补惊恐万分的人心,承认传承多年的文化,给异族生息的空间,扶持支撑这些从前这些前朝的子民重新开垦田园,生儿育女。

万亩青苗沁目时。

所谓水与舟,民与君,各自试探,斗争,妥协之后,彼此谨慎习得了相处之道。

王疏月不再怕皇帝。

前明遗人内心的不甘,后背的脊梁骨,也快要垮塌了。与此同时,那曾经屠城逼人剃头的刀,也被君王放下了。

佛讲因果嘛。

伤害生爱意,也是很哀而仁慈了。

“行行行,你别搞了,这一身味道比朕还难闻,哪像个女人。善……”

皇帝小心地推开她的手,不想让她在自己面前勉强折腾,谁知,刚想唤她的侍女进来,却又想起什么,哑住了。

王疏月见他陡然冷了脸,疑道:“怎么了,您要善儿来伺候也成啊。”

“没什么。”

他的声音也跟着凉下来。“以后,你身边换个人。”

说完,他一口气将剩下几个扣子两三下挑开了,丢了外袍在榻上坐下。

王疏月背脊一颤:“善儿怎么了。”

“你明日自己问张得通吧。王疏月,朕今儿乏了,懒得跟你说。总之,以后你身边留稳当的人,梁安可以暂时留着,但贴身服侍你的宫女,以后交给张得通给你过眼,你就别管了。”

眼见了春环的死,王疏月不问,大概也知道他为大阿哥的事处置了善儿。

但她同时也明白,求情是没有用的。

为此,她那夜在被褥中与皇帝皮肉相帖的时候,时不时地起惊颤。

皇帝像是知道她心里有事一般。竟没似从前一样,把她剥得干干净净地在自己身边躺着。

夜里,皇帝自己翻身起来,还不让外面上夜的人进来,赤脚踩在地上,走到案前的亲手给王疏月点了一盏灯。之后又走到屏风外面,从木施上把她那件品月中衣取了下来,回来撩开被子。

王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给惊得缩成了一团。

那身子在灯下白得发光。

这是皇帝的癖好,在床上,他不喜欢让王疏月穿中衣。

不过今日他又想算了。

“朕看你身上冷,穿着睡吧。大概能安稳些。”

说完,自己也将中衣披上,虽然是两三下胡乱扣上,却细致地把领口的那一颗系紧了。而后吹了灯,从新将她拥入怀中。

“王疏月。”

“在。”

“别再怕朕。听懂没。”

他放缓了声音。

后半夜,有了衣料的柔软,和他的温暖,王疏月终于睡踏实了。

第二日王疏月向张得通问起善儿的事。

张得通却说,皇上这回没处死善姑娘,只是把她发配到辛者库去了。

这到又让王疏月有些意外。何庆正和尚衣监的姑姑打理皇帝衣物,见王疏月面有疑色,便过来道:“和主儿,自从您因春姑姑的事和咱们万岁爷闹过之后,万岁爷很少处置奴才了,即便处置,也是仁怀。不过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记得以前在府里的时候,咱们的规矩大得很,奴才错一点,绑到桩子上挨鞭子都是轻的,像善姑娘这样的错事,管保是要打死的。”

王疏月都有些记不起她是什么时候跟皇帝提起春环的那件事了。

何庆似笑非笑地添道:“和主儿,你以前啊怕咱们万岁爷怕得就像只张牙舞爪的猫。万岁爷担心您一直这么怕他,平时跟您说话都可劲儿地拿捏呢。”

“放肆,庆子,你是欠打了吗?万岁爷你都敢在和主儿面前编排。”

何庆吐了吐舌头。“师傅,奴才这也是为万岁爷分忧不是,万岁爷那口才,还有那斗性,奴才们不把主儿的实心说出来,人家和主儿怎么能……”

“何庆!”

“好好好,师傅,是徒弟该死。”

话声是没了。但何庆说得真对。

他的口才,他的斗性,以及他那个人,王疏月看起来都是驾驭不了。但事有两面,谁折了谁的腰,谁在其中更辛苦,未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但这些跟了皇帝多年的人精,眼睛毒辣,口齿伶俐,常常在王疏月面前捏软皇帝那张铁皮。

皇帝要是知道何庆这样说他,一定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