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让我想起宗教的,正是玛格的这句话。我信奉的当然是物质第一主义,对宗教绝对一次也没有认真想过。然而,托克的死给了我某种触动,于是我开始思考河童的宗教究竟是什么。我立刻向学生拉普问了这个问题。

“河童国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的活动,但最有势力的恐怕怎么也得数近代教了吧。它也叫生活教。”(也许“生活教”这个译名不准确。它的原文是“Quemoocha”,“cha”大约相当于英语中的“ism”,“quemoo”的原形“quemal”虽然有“生活”的含意,但更侧重于“吃喝交媾”的意思。)

“那么,河童国也有教会、寺院吧。”

“这还用问吗。近代教的大寺院可算得上是河童国第一大建筑呢,去看看怎么样?”

一个不冷不热的阴天下午,拉普得意扬扬地领我一起到这座大寺院去了。大寺院果然高大雄伟,抵得上十座尼古拉教堂,而且囊括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仰望它的高塔与圆屋顶时,甚至感到胆战心惊,它们看上去就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手。我们伫立在大门前,(与那大门一比,我们是何等渺小啊!)仰望了好一会儿这座稀世大寺院,这座建筑简直是一只庞大无比的怪物。

大寺院的内部同样极为宽敞,科林斯式的列柱之间,走着好几个参拜者,他们看上去也像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过了一会儿,我们遇到一只驼背的河童,拉普立刻对他点头致意,礼貌有加地对他寒暄道:

“长老,您身体如此康健,真是太好了。”

那只河童也回了一礼,温文尔雅地答道:

“是拉普先生吧?您还是那么……(他话刚出口,略微一顿,大概因为他注意到了拉普的烂喙)……哎呀,反正您看上去很结实啊。您今天这是……”

“我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这位先生嘛,想必您也听说过……”

拉普接着便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我的情况,看上去他还在借机为自己辩白为什么鲜少到这座大寺院来。

“因此,我想烦请您为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落落大方地对我寒暄致意,随后从容不迫地指着正面祭坛说道:

“做向导可不敢当。我们信徒参拜的是正面祭坛上的‘生命之树’,您已经看到了,‘生命之树’上结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子。那金色的果子叫‘善果’,绿色的果子叫‘恶果’……”

听着听着,我不觉感到有点儿腻了,特意请了长老来作讲解,不承想也是味同嚼蜡的老生常谈。我当然装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但也没有忘记时不时朝寺院内部偷偷瞄上一眼。

科林斯式的列柱,哥特式的拱顶,黑白格子的阿拉伯风格地面,仿脱离派的祈祷桌……这和谐的组合出人意料地具有一种野性美。然而最吸引我的是两侧神橱中的大理石半身像。我觉得似乎见过这些像,这倒也不足为怪。那只驼背的河童介绍完“生命之树”以后,又与我和拉普一起走到右侧的神橱前,介绍起里面的半身像来:

“这是我们的一个圣徒——叛逆一切的圣徒斯特林堡。人们说这位圣徒受尽磨难,最终得救于史威登堡的哲学,但实际上那套哲学并未使他得救。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只信奉生活教——确切地说,他也只能信奉生活教。请您读一下他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坦白说自己曾经自杀未遂。”

我听得心里有点儿郁闷,便将目光转向下一个神橱。这个神橱里的半身像是个留着浓密小胡子的德国人。

“这位是写查拉图斯特拉的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创造的超人求救,结果不仅未得救,还成了疯子。假如他没变成疯子的话,或许是无法进入圣徒行列的……”

长老缄默片刻,把我们领到了第三个神橱前。

“第三个神橱里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是个独一无二无人可比的苦行僧,因为他出身贵族,但不愿让好奇的民众看到自己的痛苦。这位圣徒努力想要去相信其实他不会相信的基督,不,他甚至还曾宣称自己已经相信了。但到了晚年,他终于变得不堪继续扮演悲壮的骗子角色。众所周知,他还常常对书房的横梁感到恐惧。然而他既然得以进入圣徒的行列,所以当然不是自杀而死的。”

第四个神橱中的那个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所以看着他那张脸时,我的确感到亲切。

“这是国木田独步,一位很了解死于车轮之下的脚夫心情的诗人。但对您来说,肯定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绍了。那么,请您接着看第五个神橱……”

“这不是瓦格纳吗?”

“是啊。他是个革命家,但曾经是国王的朋友。圣徒瓦格纳到了晚年连吃饭前都进行祈祷,但他不信基督教,而是生活教的信徒。从他留下的信件可以看到,尘世的苦难曾经无数次将这位圣徒逼近死亡的断崖边。”

我们这时又来到了第六个神橱跟前。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一个商人出身的画家。他撇下生了一群孩子的发妻,又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库伊缇女孩。这位圣徒粗粗的血管中流着水手的血,可请您看他的嘴唇,那上面还有砒霜之类的痕迹。第七个神橱里的是……您大概已经累了吧,那还是请您到这边来吧。”

我确实已经累了,便和拉普一起跟着长老进了走廊边的一间屋子,那里面满是线香的气味。这间小屋子的角落里有一尊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像下也供着一挂山葡萄。我感到有点儿意外,因为我原以为僧房里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长老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在请我们坐下之前就连忙抱歉地解释道:

“请不要忘记我们的宗教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的教诲是‘朝气蓬勃地生活下去’。……拉普先生,您给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吗?”

“没有……其实我自己还没好好读过呢。”

拉普挠着头顶的那个盘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然而长者依然安详地微笑着继续说道:

“那你们就不会明白了。我们的神不仅在一天中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虽然是棵树,但却是无所不能的),还造出了雌河童。而雌河童生活得枯燥乏味,希望有雄河童做伴,我们的神怜悯雌河童的苦衷,便取出雌河童的脑髓,又造出了雄河童。并对这两只河童赐以祝福:‘吃吧!交媾吧!朝气蓬勃地生活下去!’……”

听着长老的话,我不由得想起了诗人托克。不幸的是诗人托克也跟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因为不是河童,不了解生活教也不足为怪,而生长在河童国的托克则理应知道“生命之树”,但他没有遵循“朝气蓬勃地生活下去”的教诲。我为他感到惋惜,于是打断长老的话,把托克的事告诉了他。长老听了我的话,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