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跟诗人托克去听音乐会,但令我至今难忘记的,是第三次去听的那一场。场子里的格局倒是与日本的没多大差别,座位也是梯形的,三四百只河童人手一张节目单,全神贯注地坐在位子上倾听演奏。那次去听音乐会时,除了托克和他的女友之外,哲学家玛格也跟我们一起坐在第一排的位子上。大提琴独奏完后,一只眼睛小得出奇的河童漫不经心地夹着乐谱登上了舞台。按照节目单上的介绍,他就是著名作曲家科拉巴克。节目单上还介绍说……咳,其实用不着看什么节目单,科拉巴克也是托克所属的那个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至少他那张脸我还是认识的。

“Lied—Craback”(这个河童国的节目单一般是使用德语的)。

科拉巴克在热烈的掌声中对观众略施一礼之后,沉着地走到钢琴前,依旧像是漫不经心似的弹起了自己创作的曲子。用托克的话来说,科拉巴克是河童国诞生的音乐家中空前绝后的天才。而我不仅欣赏科拉巴克的音乐,对他闲暇时写作的抒情诗也很感兴趣,所以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倾听那巨大的三角钢琴发出的声音。托克和玛格或许听得比我还要入神,只有那只美丽的(至少河童们都这么认为)雌河童一直紧紧攥着节目单,不时烦躁地伸伸她的长舌头。玛格告诉过我,大约是在十年前,她想抓科拉巴克而没能抓到,所以至今一直对这位音乐家怀恨在心。

科拉巴克满怀激情,还在全神贯注地演奏着钢琴,忽然间,场子里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吼叫:“禁止演奏!”这响彻整个场子的叫声使我大吃一惊。我不由得回头一看,只见最后一排有个又高又大的警察,那声音毫无疑问就是他喊出来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用更大的嗓门又一次喊道:“禁止演奏!”但依然不慌不忙地坐着没动。后来……

后来场子里变得混乱不堪。“警察太霸道了!”“科拉巴克,接着弹!弹下去!”“混蛋!”“畜生!”“闭嘴!”“别怕他!”喧嚣的声浪中,椅子七翻八倒,节目单漫天横飞,不知什么人扔的空汽水瓶、小石头块和啃了几口的黄瓜也从天而降。我目瞪口呆,想问托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托克好像也激动起来了,他站到椅子上,不停地大声喊叫:“科拉巴克,接着弹!弹下去!”那只雌河童似乎也不知不觉之中忘了对科拉巴克的怨恨,大骂“警察霸道”的劲头丝毫不比托克逊色。我无奈只得去问玛格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在我们河童国是常有的事啊。本来绘画、文艺这些嘛……”

每当在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时,玛格都会缩缩脖子,但他仍然很镇静地解释给我听。

“绘画、文艺这些东西表现的是什么,本来就是谁都能一望而知的,所以我们河童国绝不会禁止它们的发行、展览。会禁止的只有音乐演奏,这是因为只有音乐这东西,不管它表现的是多么伤风败俗的内容,没有音乐鉴赏力的河童是听不出来的。”

“可是,那个警察听得懂音乐吗?”

“是啊,这就说不清啦。恐怕是今天演奏的音乐旋律,他听着听着,就联想起跟老婆一起睡觉时自己猛烈的心跳了吧。”

我们说话的短短时间里,场子里闹得越来越凶了。科拉巴克依然坐在钢琴前,正高傲地转过头来望着我们。但不管他有多高傲,也无法不躲闪飞过去的各种东西。就是说,他只好隔两三秒钟就因此而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势。但他总算好歹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尊严,那双小眯缝眼始终闪烁着锐利的目光。而我呢,我为了避免危险,也自然只能让托克的身体来当挡箭牌,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继续跟玛格热烈讨论着。

“这种音乐审查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你说什么呀!我们的审查比所有其他国家宽松多了。你看看××吧,就在最近一个月之前……”

刚说到这儿,一个空瓶正好砸在了玛格的头顶上。他才“quack”(这只是一个感叹词)了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1.Lied—Craback:德语,意为“作曲:科拉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