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第2/2页)

“牧师,几点了?”杰姆问。

“快八点了。”

我朝楼下望去,见阿迪克斯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在来回踱步。他从几扇窗户前慢慢走过,又沿着围栏向陪审团包厢走去。他往包厢里看了看,又望了望高踞宝座之上的泰勒法官,然后走回起始的地方。我趁他望过来的时候朝他挥了挥手。他略一点头,回应了我的招呼,又继续踱步。

吉尔莫先生正站在窗前和安德伍德先生谈着什么。法庭记录员波特双脚跷在桌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不过,阿迪克斯、吉尔莫先生、睡意正浓的泰勒法官,还有法庭记录员波特是法庭里所有在场的人中看上去样子还算正常的。我从来没见过挤得满满当当的法庭竟然能如此安静。偶尔也会听到婴儿烦躁的哭声,看见一个孩子急急忙忙跑出去,但大人们都正襟危坐,跟在教堂里一个样。看台上,我们周围的黑人或站或坐,带着十足的虔敬和耐心。

县政府大楼上的老钟上紧了弦,准备整点报时,随之而来的八下钟声震耳欲聋,震得我们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等到大钟敲响十一下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沉沉,无力再和睡意抗争,任由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塞克斯牧师的肩膀上打起盹儿来。我猛地一下惊醒过来,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状态,我强打精神朝楼下张望,集中注意力研究那一个个脑袋,发现有十六个秃顶,十四个人可以算作红头发,四十个人的头发介于棕色和黑色之间,还有……我想起杰姆在进行一项短期心理研究时对我说过,如果有足够多的人——比方说满满一体育馆的人,大家把意念都集中在一件事上——比方说让树林里的一棵树燃烧起来,那么那棵树就真的会自燃。我突发奇想,在心里默默请求楼下每个人都把意念集中在让汤姆· 鲁宾逊无罪释放这件事情上;可我又想,如果他们跟我一样疲倦的话,就根本不起作用了。

迪尔的脑袋靠在杰姆肩膀上,睡得正香,杰姆则静静地坐着。

“是不是过了很长时间?”我问他。

“当然啦,斯库特。”他眉飞色舞地回答道。

“可是,照你原来的说法,只要五分钟就够了啊。”

杰姆扬起了眉毛。“有些事情你不懂。”他说。我困得厉害,实在没力气跟他争辩。

不过我当时肯定还是相当清醒的,否则那天晚上的印象就不会悄悄进入我的记忆。这印象和上一年冬天有几分相像,虽然那是个闷热的夏夜,但是我竟然打了个寒颤。这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法庭里的气氛变得和那个寒冷的二月清晨一样萧瑟肃杀:知更鸟没了声息,为莫迪小姐建造新宅的木匠停止了敲敲打打,每一户街坊邻居都跟拉德利家一样大门紧闭。空荡荡的街道显得那么荒凉,像在等待着什么,法庭里则挤满了人。这个热气蒸腾的夏夜竟然无异于一个冬天的早晨。赫克· 泰特先生已经回到法庭里,正在和阿迪克斯说话。他后来可能一直穿着高筒皮靴和短夹克。阿迪克斯不再平静地来回踱步,他把一只脚蹬在椅子最下面的横档上,一边听泰特先生说话,一边慢慢地上下摩挲着大腿。我急切地等着从泰特先生嘴里迸出一句: “芬奇先生,把他带走吧……”

不过,泰特先生说的却是: “准备开庭。”他的声音透着威严,楼下的一个个脑袋随之猛地抬起。泰特先生离开片刻,带着汤姆· 鲁宾逊回到了法庭。他把汤姆引到阿迪克斯身边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泰勒法官蓦地一惊,一下子坐得笔直,眼睛望着空空的陪审团包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我如坠云雾,眼睁睁地看着陪审员们回到法庭,他们的动作就像在水下游动一般。泰勒法官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微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到我耳边。眼前的情景只有律师家的孩子才有可能看到,才会担心看到,那就像是眼看着阿迪克斯走上大街,举起步枪,架在肩膀上,随后扣动扳机,但在目睹这一切的过程中,我心里非常清楚——枪里没有子弹。

如果陪审团的结论是有罪,他们对被告连一眼也不会看。当陪审团进来的时候,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把目光投向汤姆· 鲁宾逊。陪审长把一张纸递给泰特先生,泰特先生又转给书记员,然后再由书记员呈交给了泰勒法官……

我闭上了眼睛。泰勒法官逐一询问每个陪审员对裁决的意见: “有罪……有罪……有罪……有罪……”我偷眼看了看杰姆:他紧握栏杆的双手变得煞白,肩膀一耸一耸的,仿佛每一声“有罪”都像刀子一样刺向他。

泰勒法官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他把法槌攥在手里,却没有敲下去。迷蒙中,我看见阿迪克斯把桌上的文件收进公文包,啪的一声合上,然后走到法庭记录员身边说了些什么,对吉尔莫先生点点头,又走到汤姆· 鲁宾逊身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对他耳语了几句。阿迪克斯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在肩膀上,离开了法庭,但他这次走的不是平常的出口。他快步走上了通往南门的中间过道,看来肯定是想抄近路回家。他朝门口走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头顶。他始终没有抬头往楼上看。

有人捅了捅我,可我不愿让目光离开楼下的人群,离开阿迪克斯孑然一人走在过道上的身影。

“琼· 露易丝小姐?”

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我们周围,还有对面看台上,所有的黑人都纷纷起身肃立。塞克斯牧师的说话声像泰勒法官的声音一样仿佛从远方飘来:

“琼· 露易丝小姐,站起来。你父亲就要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