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第2/5页)

我不知道最让杰姆气愤的是什么,反正最让我愤慨的是杜博斯太太对我们家族的精神健康做出那样的评价。我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听人恶言恶语地侮辱阿迪克斯,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一个成年人口中听到。除了贬低阿迪克斯以外,杜博斯太太的攻击还是老一套。

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夏天的气息——背阴的地方还有些凉意,但是太阳已经暖洋洋的了,这意味着好时光即将到来:暑假,还有迪尔。

杰姆买了蒸汽机模型之后,我们又去埃尔默店里买了体操棒。杰姆对到手的新宝贝也提不起精神,他把模型往口袋里一塞,一言不发地跟我一起往家走。回家路上,我一个劲儿地抛体操棒,一失手没接住,差点儿打到林克· 迪斯先生。“斯库特,你看着点儿!”他朝我喊道。等我们快走到杜博斯太太家的时候,我的体操棒因为无数次掉到地上,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

她没在廊上。

多少年过去之后,我有时还会暗自琢磨:到底是什么驱使杰姆做出那样的事情?是什么驱使他打破了“儿子,你要拿出绅士的派头”的约定,打破了他刚刚进入的自律状态?在阿迪克斯为“黑鬼”辩护这件事情上,杰姆大概如我一般,已经忍受了很多闲言碎语,我想当然地认为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因为他天生气质沉静,性情温和。但在当时,我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在那短短几分钟里,他纯粹是疯掉了。

假如没有阿迪克斯的禁令,杰姆做的那件事儿也少不了我的份儿——那个禁令在我看来也包括了不和面目可憎的老太太对着干。总而言之,我们刚走到她家院门口,杰姆就一把抢过我的体操棒,在手中挥舞着,横冲直撞地蹿上台阶,闯进杜博斯太太的前院。他完全忘了阿迪克斯的叮嘱,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围巾里藏着把枪,也忘了即使杜博斯太太没打中他,她的女佣杰茜也许不会射偏。

他一口气把杜博斯太太院子里的山茶花枝头全都打断,留下了一地绿色花苞和叶子,这才平静下来,把我的体操棒顶在膝盖上,啪的一声撅成两截,丢在地上。

我禁不住尖叫起来,杰姆揪住我的头发,说他什么也不在乎,要是有机会的话还会这么干。他还说如果我再不闭嘴,就把我的头发全揪下来。见我没有闭嘴,他就踢了我一脚。我失去平衡,脸朝下摔了个大马趴。杰姆粗鲁地把我拉起来,但是看样子他很懊悔。真是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那天傍晚,我们决定不去迎接阿迪克斯。我们俩躲在厨房里磨磨蹭蹭,最后还是被卡波妮撵了出来。她似乎是通过某种巫术知道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指望她替我们开脱,给我们一些安慰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她倒是给了杰姆一块热乎乎的黄油饼干,杰姆掰开分给了我一半,吃在嘴里就像是棉花一样。

我们进了客厅。我拿起一本橄榄球杂志,找到一张迪克西· 豪威尔的照片给杰姆看: “这张跟你好像。”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动听的恭维话,可是一点儿也不起作用。他弯腰弓背,缩在窗前的摇椅里,阴沉着脸,等阿迪克斯回来。日光渐渐变得暗淡起来。

两个地质时代过后,我们才听见阿迪克斯的鞋底在前门台阶上发出的摩擦声。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然后是一个停顿——阿迪克斯在门厅的衣帽架旁边站定了,接着我们听见他喊了一声: “杰姆!”声音就像是冬天的寒风。

阿迪克斯打开客厅的顶灯,发现我们缩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一只手里拿着我的体操棒,脏兮兮的黄色流苏耷拉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只手,亮出一把饱满的山茶花苞。

“杰姆,”他问,“这是不是你干的?”

“是的,先生。”

“你为什么这么做?”

杰姆轻声轻气地说: “她说你替黑鬼和人渣打官司。”

“你这么做就因为她说了这句话?”

杰姆的嘴唇动了动: “是的,先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儿子,我知道,因为我帮黑人打官司,肯定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惹你恼怒,你也对我说过,但是,这样对待一个生病的老太太是不可原谅的。你必须去和杜博斯太太谈一谈。”阿迪克斯说,“然后直接回家。”

杰姆没有动。

“去啊,我说了。”

我跟着杰姆走出客厅。“你回来。”阿迪克斯对我说。我只好退了回来。

阿迪克斯拿起一份《莫比尔纪事》,坐在了杰姆刚空出来的摇椅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唯一的儿子极有可能被人用一把南方联军留下的手枪射死,他却还能如此冷酷地坐在家里看报纸。当然,杰姆和我作对的时候,我也恨不得杀了他,但是说到底,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哥哥。阿迪克斯似乎对此浑然不觉,或者他意识到了也不在乎。

为这个我很有些恼恨他,但是人在惹上麻烦之后很容易疲倦,不一会儿我就缩在了他怀里,让他环抱着我。

“你个子太大了,我都摇不动了。”他说。

“你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我说,“他站出来为你打抱不平,你却让他去送死。”

阿迪克斯把我的头揽到他的下巴底下。“现在还没到担心的时候呢,”他说,“我压根儿没想到杰姆会为这点小事儿失去理智——本以为你会给我惹更多麻烦。”

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保持理智,在学校里,我认识的人没有谁非得为什么事儿保持理智。

“斯库特,”阿迪克斯说,“等到了夏天,你们会面对更糟糕的情况,你们还得保持头脑冷静……我知道,这对你和杰姆来说很不公平,可有时候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关键时刻,我们为人处事的方式……怎么说呢,我现在只能告诉你,等你和杰姆长大以后,也许你们回首这件往事的时候会心怀同情和理解,会明白我没有让你们失望。这个案子,汤姆· 鲁宾逊的案子,触及了一个人良心的最深处——斯库特,如果我不努力去帮助这个人,就再也没有脸面进教堂去敬拜上帝了。”

“阿迪克斯,你一定是错了吧……”

“这话怎么说呢?”

“哦,大多数人好像都认为他们是对的,你是错的……”

“他们当然有权利那样想,他们的看法也有权得到充分的尊重,”阿迪克斯说,“但是,我在接受他人之前,首先要接受自己。有一种东西不能遵循从众原则,那就是人的良心。”

杰姆回来的时候,我仍旧坐在阿迪克斯怀里。“怎么样,儿子?”阿迪克斯把我放到地上,问道。我偷眼打量杰姆,见他好像毫发无损,只是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也许杜博斯太太给他下了甘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