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你把话给我收回去,小子!”

这个命令,是我冲着塞西尔· 雅各布斯吼出来的,从那以后,我和杰姆有段日子很不好过。我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时刻准备挥出去。阿迪克斯曾经警告过我,如果再听说我跟别人大打出手,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他说我已经长大了,个子也长高了,不该再干这种幼稚的事儿,而且我越早学会克制自己,大家的日子就越好过。这话我很快就当成了耳旁风。

全是塞西尔· 雅各布斯的错。他前天在校园里大放厥词,说斯库特的爸爸替黑鬼辩护。我一口否认,但还是把这件事儿告诉了杰姆。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杰姆说,“去问问阿迪克斯,他会告诉你的。”

“阿迪克斯,你在替黑鬼辩护吗?”当天傍晚我就问了他。

“当然了。斯库特,不要叫‘黑鬼’,那是个蔑称。”

“在学校里,所有人都这么叫。”

“从现在起,从所有人里减掉一个好啦……”

“你要是想让我长大以后不那样说话,干吗送我去学校呢?”

父亲温和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着饶有兴趣的光亮。虽然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妥协,但从上学第一天起,我就变着法子逃学,决心顽抗到底。去年九月份一开始,我就浑身不自在,头晕脑涨,胃也有点儿不舒服。最过分的是,我竟然给了雷切尔小姐家厨娘的儿子五美分,把自己的脑门在他的脑袋上蹭几下——因为他那儿长了一块很大的金钱癣,可结果我并没有传染上。

不过此时我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事儿。“阿迪克斯,所有的律师都会替黑——黑人辩护吗?”

“当然会啦,斯库特。”

“那为什么塞西尔单说你替黑鬼辩护呢?听他那口气,好像你在偷酿私酒一样。”

阿迪克斯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为一个黑人辩护罢了——他的名字叫汤姆· 鲁宾逊,住在镇上垃圾场后面的一片小居住区里。他和卡波妮在一个教会,卡波妮跟他们家的人很熟悉。她说汤姆一家人都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斯库特,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明白,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阵子镇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我不该这么尽心尽力为汤姆辩护。这个案子很特殊——到夏天才会开庭。约翰· 泰勒法官非常好心,允许我们延期审理……”

“如果你不该为他辩护,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原因有好几个,”阿迪克斯说,“最主要的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在镇上就抬不起头来,就无法在议会代表这个县,甚至都没有资格教导你和杰姆如何做人。”

“你是说,如果你不为那个人辩护,我和杰姆就不会把你说的话当回事儿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呢?”

“因为那样的话,我就再也无法启口,让你们遵从我。斯库特,单从工作性质上来说,每个律师在他一生中至少都会遇到一件案子,对他本人产生很大的影响。我猜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就是。关于这件事儿,你在学校里可能会听到有些人出言不逊,但是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是高昂起头,放下拳头。不管别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恼怒。试着用你的头脑去抗争……你有个好脑瓜,虽然它总是抗拒学习。”

“阿迪克斯,我们会赢吗?”

“没戏,宝贝儿。”

“那——为什么还要……”

“总不能因为过去这一百年我们一败涂地,就放弃争取胜利吧。”阿迪克斯说。

“你这腔调很像是艾克叔公。”我说。叔公艾克· 芬奇是梅科姆县唯一幸存的南方联盟军老兵。他留着胡德将军式的络腮胡子,并且颇引以为豪。阿迪克斯每年至少会带我和杰姆去拜访他一次,而且我还得亲吻他,那情景真是恐怖极了。我和杰姆毕恭毕敬地听阿迪克斯和他一起重温那段战争史。“告诉你,阿迪克斯,”艾克叔公每次都会说,“《密苏里妥协案》注打败了我们,但是如果必须再经历一次的话,我还会一步不差地走一遍老路,不过这次我们会给他们狠狠一击……时间转到一八六四年,‘石墙’杰克逊注重返战场——年轻人,你们问什么?噢,‘古老的蓝光’啊,他那时候已经上了天堂,愿上帝保佑他圣徒一般的面容安息吧……”

“斯库特,到我这儿来。”阿迪克斯唤道。我爬到他腿上,头抵着他的下巴,他用双臂抱住我轻轻地来回摇晃。“这次和以往不同,”他说,“这次我们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我们的朋友抗争。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不管酿成了怎样的深仇大恨,他们仍然是我们的朋友,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园。”

这些话我牢牢地记在了心上。第二天在校园里,我直冲冲地对塞西尔· 雅各布斯说: “小子,你是不是准备把那句话收回去?”

“看你怎么让我收回去!”他大声嚷道,“我们家的人都说你爸爸丢人现眼,那个黑鬼应该被拖到水塔上去吊死!”

我把拳头对准了他,可脑子里又闪过了阿迪克斯对我说的话,于是便放下拳头走开了。“斯库特是个胆——小——鬼!”放肆的叫声在我耳边回响。这是我第一次在争斗中没有大打出手,而是选择一走了之。

怎么说呢,如果我和塞西尔打一架,阿迪克斯会对我感到失望。阿迪克斯很少要求我和杰姆为他做什么,为了他,我宁愿被人称作胆小鬼。这次我牢牢记住了阿迪克斯的话,这让我萌生了一种高贵的情感,这种高贵的情感持续了三个星期。接下来,圣诞节到了,一场灾难降临了。

我和杰姆对圣诞节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它就像是一枚硬币,让人期待的一面是圣诞树和杰克叔叔。每个圣诞前夜,我们都到梅科姆火车站迎候杰克叔叔,他会和我们共度一个星期。

把硬币翻转到另一面,浮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亚历山德拉姑姑和弗朗西斯那强硬固执的脸孔。

在我看来,还应该加上吉米姑父,也就是亚历山德拉姑姑的丈夫,不过,他几乎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有一次让我“从栅栏上下来”,所以我一直觉得可以把他当成空气。亚历山德拉姑姑也不把他当回事儿。在很久以前的一次亲密情感大爆发事件中,姑姑和姑父制造出了一个儿子,名叫亨利。亨利刚刚能够独立生活就离开家门,结了婚,制造出了弗朗西斯。亨利和他妻子每年圣诞节都把弗朗西斯寄存在奶奶家,自己出去寻欢作乐。

不管我们怎么唉声叹气,都无法动摇阿迪克斯,改为让我们在自己家里过圣诞节。在我的记忆中,每个圣诞节我们都是在芬奇庄园里度过的。幸好姑姑是个很棒的厨师,这多少弥补了我们被迫去和弗朗西斯共度宗教节日的痛苦。他比我大一岁,我时时处处都得躲着他,因为他喜欢我所讨厌的一切,并且对我那些天真烂漫的游戏没有半点儿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