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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面包捡起来。”她气呼呼地说。

“你自己捡。”我边说边倚在沙发上。

她站起身,怒气冲冲地捡着散落一地的面包。“你这样算什么英国绅士。”她恶狠狠地说。

“我这辈子没说过自己是绅士啊。”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看了就讨厌。”

“那还真对不起,因为我一看到你,心情就很好。有没有人说过,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的赛姬一模一样,赛姬的石像堪称世上最美丽的少女化身。你的双腿也很漂亮,修长有致,我每每看到都很惊讶,因为你小时候的腿又粗大又不匀称。真不晓得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凭着铁打的意志和上帝的保佑啊。”她仍然愤愤不平地说。

“不过,你最迷人的还是那双手,既纤细又优雅。”

“我记得你以前还嫌我的手太大。”

“以你高挑的身材来说,其实不算大,而且姿态无比优雅,让人看了惊叹连连。天生丽质也好,后天妆点也罢,你那双手的每个动作都散发着美感,时而像花朵,时而像飞鸟,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活脱脱是出自格列柯45的肖像画。老实说,我只要看着你的手,就倾向于相信艾略特所说的,也许你真有西班牙的贵族血统。”

她悻悻然地抬起头。

“你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我告诉她罗里亚伯爵娶了玛丽王后的侍女,以及艾略特如何从母系一路追溯上去的事。伊莎贝尔边听,边端详着修长的手指与修剪整齐的指甲,得意全写在脸上。

“人总是有祖先的嘛,”她说,轻轻笑出声,淘气地看着我,怨气全消,接着丢了句,“你这个混账家伙。”

要女人讲理很容易,说实话是不二法门。

“我也不是一直都讨厌你啦。”伊莎贝尔说。

她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挽起我的胳膊,歪着身子要吻我,我随即撇开脸。

“我可不希望脸上沾到口红,”我说,“你如果真的要亲,就亲嘴好了,毕竟这才是慈悲的上帝赋予它们的真正用途。”

她嘻嘻笑着,一只手把我的头转向她,在我唇上留下薄薄的口红,滋味还不赖。

“既然你都这么表示了,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

“要你出个主意。”

“我很愿意帮你出主意,但是你现在势必无法接受。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顺其自然。”

她再度怒火中烧,抽出手臂,站起身子,一屁股坐到壁炉另一头的沙发椅上。

“我才不会坐视不管,就算不择手段都要阻止拉里娶那个贱货。”

“你办不到的。告诉你,他现在正被一股强大的情感牵着走。”

“你该不会要说他爱上苏菲了吧?”

“不是。相较之下,爱情显得微不足道。”

“什么?”

“你读过《新约》吗?”

“算是读过吧。”

“你记得耶稣到荒野禁食四十天的故事吧?他肚子饿的时候,魔鬼就现身对他说:汝若为上帝之子,便令石头幻化为面包。但是,耶稣拒绝了诱惑。后来,魔鬼把耶稣放在神殿顶端,然后说:汝若为上帝之子,便纵身跳下吧。因为在天使眷顾下,他一定会得救。但是,耶稣又拒绝了。接着,魔鬼把他带上高山,让他看到世上众多国度,并说如果耶稣愿意膜拜魔鬼,就把一切赐给他。但是耶稣只说:离去吧,撒旦。《马太福音》是这么记载的。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魔鬼很狡猾,又来找耶稣,这次说:若汝愿受耻辱磨难,戴上荆棘王冠,死于十字架上,人类便可得救,为友牺牲汝命,大爱莫此为甚。耶稣中计了。魔鬼不禁笑到肚子痛,因为他很清楚,恶人会以耶稣之名干尽坏事。”

伊莎贝尔怒不可遏地瞪着我。

“这故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啊?”

“没人啊,是我临时掰出来的。”

“我只觉得真够愚蠢,而且也太不敬了。”

“我只是想说,自我牺牲的情感足以压倒一切,就连欲望和饥饿都相形见绌,这是对自我人格的最大肯定,就算因此走向灭亡也在所不惜。无论为什么牺牲,都无关紧要,值不值得也非重点。这就好比美酒,只是更令人陶醉;也好比爱情,只是更让人心碎;更好比罪恶,只是更加使人着迷。一个人牺牲自己的瞬间,比上帝还要伟大,因为上帝既是全知全能,怎么可能牺牲自己?顶多只能牺牲唯一的儿子。”

“天哪,你真是太烦人了。”伊莎贝尔说。

我不予理会,继续说下去。

“拉里心中充满了这样的情操,你觉得有什么常理或劝告能让他动摇吗?你不晓得他这些年来到底在追求什么,我也不晓得,只能单纯臆测。而他多年来的辛劳和累积的经验,如今都敌不过他的欲望——噢,不只是欲望,是内心的急切呐喊,要他拯救曾经是天真少女,如今却是荡妇的灵魂。你说得没错,我认为他只是白费功夫。他的感知如此敏锐,只会跟着吃尽苦头。无论他的毕生志业为何,将永远功亏一篑。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用卑鄙手段,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踝,使他命丧黄泉。即使是圣人,修成正果也得够狠心,偏偏拉里就是不够狠心。”

“我爱他,”伊莎贝尔说,“天晓得,我从没向他要过什么,也没有任何期待。没人能像我爱得毫无私心。他以后绝对不会快乐。”

她哭了起来。我想哭也是种发泄,便未加安慰。我开始分神,把玩着脑海浮现的念头,不断反复思考。我不禁要想,魔鬼目睹了基督教挑起的残酷战争,教徒彼此迫害和折磨,以及各种残忍、伪善、褊狭的行为,一定会觉得扬扬得意。而每当魔鬼想起,基督教让人类背负着原罪,使美丽的星斗显得晦暗,让世俗的享乐复上不祥的阴影,势必会窃笑起来,喃喃地说:魔鬼来讨债了。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从包包里取出手帕和镜子,看了看自己,小心擦拭着眼角。

“你他妈的很可怜我,是不是?”她厉声说道。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并未答腔。她在脸上扑扑粉,涂上口红。

“你刚才说能臆测他多年来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也只是我的臆测,而且可能错得离谱。我觉得他追求的是某种哲学,也许是某种宗教,以及可以满足他身心的人生法则。”

伊莎贝尔思量着我这番话,叹了口气。

“你不觉得奇怪吗?伊利诺伊伊州玛文镇的乡下孩子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路德·伯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农场,却能种出无籽的橘子;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歇根州的农场,却能发明小汽车。可见拉里此举也不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