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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周后,我竟然巧遇拉里。那天夜里,我和苏姗吃了晚餐,看完电影,正坐在蒙帕纳斯大道旁喝啤酒。这时候,拉里信步走了进来。苏姗大吃一惊,而令我诧异的是她竟向拉里打招呼。拉里走到我们这桌,吻了她的脸颊,转身跟我握手。苏姗的表情愕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吃晚餐,要叫点东西吃。”

“哇,真高兴见到你,小宝贝。”苏姗说,眼神亮了起来,“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这些年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天哪,你瘦成这副德性。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但我没死呀,”拉里眨了眨眼,“奥黛特好吗?”

奥黛特是苏姗的女儿。

“噢,她已经是个少女了,长得可漂亮了。她还记得你。”

“你从没说过你认识拉里。”我跟苏姗说。

“怎么说呢?我又不晓得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点了道培根蛋。苏姗一股脑儿把女儿的事全告诉他,顺便交代了自己的情况。拉里听着她絮聒,始终保持着微笑。苏姗说自己已经安顿下来,还开始练习画画,又转向我说:“我进步不少了,对吧?我当然不是天才,但是才华并不亚于许多我认识的画家。”

“你的画卖掉了吗?”拉里问。

“我不用卖画,”她答得轻松,“我有私人收入。”

“真是幸运哪。”

“跟幸运无关,说是聪明才对。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作品。”

苏姗在一张纸上写下住址,硬要拉里答应前来。她语气兴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没多久,拉里请侍者来结账。

“你要走了吗?”她问。

“对呀。”拉里微笑着说。

他付了钱,朝我们挥挥手就走了。我笑了起来,他果真特立独行,前一秒还在你面前,转眼间没来由地就离开了,仿佛凭空消失。

“他怎么一下就走了?”苏姗不高兴地说。

“说不定有女人在等他。”我半开玩笑地回答。

“这不是废话吗,”她从包包里取出镜子,开始在脸上扑粉,“哪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

“此话怎讲?”

她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难得面色严肃起来。

“我曾经差点爱上他。这就好比爱上水中倒影、一束阳光或一朵云。还好我没陷进去。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教人捏把冷汗。”

我此时顾不得分寸了,不弄清楚来龙去脉,绝对会浑身不对劲。幸好,苏姗完全不懂得守口如瓶。

“你到底怎么认识他的?”我问道。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六七年前吧,我也记不太清楚。奥黛特当时才五岁。我当时跟马塞尔同居,而拉里正巧认识马塞尔,常来画室看他作画,模特儿就是我。有时候,他会请我们出去吃晚餐。不过,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有时候,一连消失好几个礼拜,接着又连着两三天出现。马塞尔也喜欢他来画室,说有他在旁边,总觉得画得比较好。后来我就得了伤寒,出院后开始过苦日子。”她耸耸肩,“不过这些事你都晓得了。反正呢,我某天在画室之间熘达,想找份工作,但没有人要用我。一天下来,我只喝了杯牛奶,吃了个牛角面包,连房租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候,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巧遇拉里。他停下来询问我的近况,我便说了自己得伤寒的经过,后来他说:‘你看起来需要好好吃顿饭。’他的声音和眼神散发出某种温暖,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叶餐厅,他挽着我的手走了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我真的饿坏了,叫我吃靴子都没问题。可是看到煎蛋卷上桌,我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他硬是要我吃了一些,还递给我一杯勃艮第酒。后来我觉得舒服了点,才吃下一些芦笋。我向他大吐苦水,说自己虚弱成这德性,怎么再当模特儿,又瘦得像皮包骨,模样难看极了,没有男人会要我。我问他能否借钱让我回家乡,至少我还有个女儿在那里。他向我确认是不是真要回去,我就说当然不是,妈妈也不希望我回去,那时物价高得吓人,她靠那点养老金只能勉强度日,我寄给奥黛特的钱也早就花光了,但如果我真的出现在家门口,她看我病成那样,也不得不收留我。拉里盯着我瞧了老半天,我以为他要说无法借钱给我。

“后来拉里开口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和孩子到乡下一个小地方。我刚好想去度个假。’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提议,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对我示过好,我忍不住笑着说:‘就凭我现在这模样?没有男人会要我的。’

“他浅浅一笑。你注意过他的笑容有多好看吗?简直要迷死人了。他说:‘别乱说,我没想到那里去。’

“听到这番话,我大哭了起来,话都说不出口。他借钱让我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哎呀,风景真是美得不得了呢。”

苏姗向我描述那里的景色,地点距离某个小镇三英里左右,不过镇名我倒忘了。他们坐车到一家旅馆,是河边一栋破旧的房子,草坪一路延伸到河岸,上头有几棵悬铃木,他们便在树荫里用餐。每逢夏季,许多画家会前来作画,但当时季节未到,因此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了。旅馆的餐点远近驰名,周日中午,外地游客常开车来饱餐一顿。除此之外,这里的生活悠然宁静,少有人打扰。有了充分的休息和良好的饮食之后,苏姗逐渐恢复了元气,也很开心有孩子陪伴。

“拉里很喜欢奥黛特,奥黛特也很黏他。我老是得叮咛奥黛特别缠着他,但不管奥黛特怎么闹,拉里好像都不介意,两个人常常逗得我笑个不停,好像小孩在一起玩耍。”

“你们平时都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噢,很多事可以做啊。我们常坐船出去钓鱼,有时候会开旅馆老板的雪铁龙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那个小镇,镇上有不少老房子和一个大广场。小镇十分安静,走在铺着鹅卵石的路上,只听得到脚步声。另外,还有路易十四时期盖的市政厅和老教堂。小镇的边缘矗立着一座城堡,里头有著名建筑师勒诺特设计的花园。每当坐在广场的咖啡馆里时,就像回到了三百年前。相比之下,停在路边的那辆雪铁龙汽车,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本书开头那位空军弟兄的故事,便是拉里在某次出游后告诉苏姗的。

“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事。”我说。

“我也一头雾水。大战的时候,镇上曾有一所医院,院区墓园里是一排排小十字架。我们去逛过一圈,但没有待多久,一想到有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回家路上,拉里异常沉默。他本来就吃得不多,而那天晚餐他一口都没吃。我记得那天晚上夜色很美,满天星斗。我们坐在河边,白杨树在黑暗中成了剪影,十分好看,拉里则静静地抽着烟斗。忽然间,毫无来由,他开始说起,他的军中弟兄是怎么为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真是个怪人,我大概永远都搞不懂他。他以前常念书给我听。他有时候白天念,我边听边帮孩子缝衣服,有时候会在晚上念,等我哄孩子上床睡觉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