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4页)

老头儿一个人笑了起来,阿尔卡季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巴扎罗夫只是一个劲儿吸烟。谈话就这样继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在这期间,阿尔卡季抓紧时间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趟,那间房是澡堂的前房,不过很舒适也很干净,最后塔纽莎进房来报告,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第一个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先生们!如果我的话叫你们感到乏味,那就请你们宽大为怀,多多原谅。大概我的女当家会比我强,会使你们得到满足的。”

饭菜虽然准备得很仓促,但味道搞得却不错,而且很丰盛,只是酒却有点像人们通常所说的,不够有劲。几乎全是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散发出一股青铜不像青铜、松脂不像松脂的味道,是季莫菲依奇在城里的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买来的。此外,苍蝇也叫人感到讨厌。平时是由一个农奴的男孩用一根粗大的绿树枝把它们赶走的;但这一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由于害怕遭到年轻一代的指责把那孩子支使开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经抓紧时间作了一番打扮;她戴上了一顶有丝绸带子的轻便帽子和一块天蓝色带有花纹的纱披巾。她一见自己的儿子叶纽莎又放声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却不用丈夫来劝她。她自己尽快擦干了自己的泪水,免得弄脏了披巾。只有年轻人在吃饭,男女主人已经吃过了。服侍他们吃饭的是菲季卡,他穿的是别人的靴子,显然感到不舒服,帮他的忙的是一个有一张威武面孔的独眼女人,她名叫安菲苏什卡,平时兼做管家、养鸡、洗衣等等工作。在年轻人吃饭的这段时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甚至是非常幸福的表情谈论拿破仑的政策给他带来的沉重的担心和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57]。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没有注意阿尔卡季,也没劝他多吃;她捏成拳头支着自己的圆脸庞(她有点浮肿的樱桃色的两片嘴唇、面颊和眉毛上的几颗黑痣使得她的脸庞具有了非常和善的表情)以后,两只眼睛始终盯着儿子,而且不停地叹气。她很想打听一下他儿子回来住多久,但是她又害怕问他。“万一他说:‘嗯,住两天吧!’那又怎么办呢?”这么一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油炸丸子端上来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了半瓶打开过的香槟。“你们看,”他大声说道,“虽然我们住在穷乡僻壤,但在喜庆日子里我们还是有东西开心的!”他斟满三个大杯和一小盅,提议为“尊贵的客人们”的健康干杯,按军人的方式,一饮而尽。他咕嘟一声,就把一大杯喝光了。他还强迫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把小盅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轮到吃点心的时候,阿尔卡季虽然不吃甜食,但认为有必要把四种不同的点心都尝一点才好,至于巴扎罗夫则完全拒绝,而且立刻抽起雪茄来了。后来又端来了奶茶、黄油和花形小面包。吃完以后,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大家引到果园里,为的是欣赏欣赏夜色的美丽。从一条长凳旁边走过去时,他对阿尔卡季悄声说道:“我喜欢在这个地方望着落日大发议论:这地方对我这个隐居乡间的人来说倒是一个很好的处所。而在再远一点的地方,我栽了几株贺拉斯[158]喜爱的树。”

“什么树?”

“啊,对了……金合欢!”

巴扎罗夫开始打瞌睡了。

“我看,我们的旅游者该投入莫尔菲依[159]的怀抱中去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也就是说该睡觉了!”巴扎罗夫接口说道,“这个意见是正确的。的确,是到该睡觉的时候了。”

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巴扎罗夫吻了一下母亲的前额,母亲却把他抱住,并在背后偷偷地给他祝福三次。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季引进他的房内,并且祝他“好好地睡一觉,就像我在我们幸福的年代那样”。阿尔卡季真的在那间澡房前面的房里睡了一个好觉,因为房里有一股薄荷香味,而且有两只蟋蟀在争着唱催眠曲。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从阿尔卡季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蜷曲着自己的身子,挨着儿子的脚边坐在沙发上,打算和儿子聊聊天儿,但巴扎罗夫马上把他送走了,说他很想睡觉,可是,他自己直到天亮还没有睡着。他圆睁着两眼,很生气地望着暗处:童年的回忆无法控制他,再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前不久得到的痛苦印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先是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阵,然后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好久好久。安菲苏什卡像被钉子钉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女主人面前,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女主人,同时暗暗地低声向女主人谈了她对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的一些看法和想法。高兴、酒、烟草味把老太太搅得晕头晕脑的,丈夫本想同她谈几句,一看这模样,只好把手一挥了之。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古代真正的俄国小贵族妇女。她应该生在两百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160]。她虔诚地相信上帝,而且非常敏感,相信一切可能的征兆、卜卦、符咒、梦幻,相信先知的预言[161],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会见,相信邪病,相信民间丹力,相信星期四不吃盐[162],相信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相信要是复活节的彻夜祈祷的烛光不灭荞麦就会得到丰收,如果让人的眼睛看见蘑菇就会长不大;她相信魔鬼喜欢待在有水的地方,每一个犹太人的胸脯上都有一个血斑。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响,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山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并认为蟋蟀和狗是不干净的动物。她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163],不吃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子,更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约翰·普列德捷契的脑袋[164]。她一谈到牡蛎就全身发抖,她喜欢吃,但又严格持斋[165]。她一天一夜睡十来个小时——

如果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头痛,她就根本不睡。除开《阿列克西或者林中小屋》[166]以外,她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信,最多写两封,可是在家务工作上,她很会做果酱和饼干,虽然她从不亲自动手。总的说来,她一坐下来就不愿意挪动位子。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非常善良,而且她有她的长处,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世界上有老爷,他们应该发号施令,还有普通的老百姓,他们应该为老爷服务——

因此她不厌恶谄媚,也不反对跪拜的礼节;但是她对待下人很亲切,也很温和,她是从不让一个乞丐空着手离开他们家的。她有时候也议论别人,但从不说谁的坏话。年轻的时候,她长相很漂亮,会弹带弦古钢琴[167],而且还能说一点法国话。但是,自从她不是出于自愿而结婚以后,跟着丈夫在外面飘荡了许多年,她的身子发了胖,把音乐和法语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喜爱自己的儿子,但对他又有说不出口的害怕;田产的管理权她完全交给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