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2/4页)

“一张图片比一本书的几十页说明来得更直观。”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沉默了一会儿。

“您真的一点艺术鉴赏力也没有吗?”她说完就将一只手臂撑在桌子上,这样她的面庞更加靠近巴扎罗夫了。“您没有鉴赏力怎么能行呢?”

“请问我要它干什么呢?”

“哪怕是用来认识和研究人也好嘛!”

巴扎罗夫扑哧一笑。

“第一,要做到这一点有生活经验就行;其次,我告诉您吧,研究个别的人根本用不着花力气。因为所有的人不论在躯体和心灵上都是彼此相似的,我们每个人的脑子、脾、心、肺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就是所谓的道德品质,大家也是一样的,小小的变化并不说明什么问题。只要解剖一个人,就可以对所有的人作出判断。人们就像是一座树林,任何一个植物学家都不会去一棵一棵地研究白桦树。”

卡嘉正在不紧不慢地挑选花朵,扎成花束,她疑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望着巴扎罗夫,但一碰到巴扎罗夫迅速投过来的漫不经心的目光,她马上就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朵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则连连摇头。

“人就像林子里的树木,”她重复说道,“照您的说法,那么愚蠢的人和聪明的人,善良的人和凶恶的人就没有区别啦?”

“不,有区别,就像健康的人和有病的人有区别一样。肺结核病患者的肺和您我的肺是不同的,尽管我们大家肺的构造是一样的。我们大体上知道肉体上的疾病是怎么发生的,而精神上的疾病则来源于不良的教育,来源于给人的头脑中灌输了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总而言之,来源于社会的不健全状态。您改进了社会,疾病也就不会出现了。”

巴扎罗夫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神态好像也是在对自己默念:“你信不信我的话,我都无所谓!”他用自己长长的指甲慢悠悠地摸着他的连鬓胡子,而两只眼睛却在向四个角落里迅速地望来望去。

“您也认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一旦社会得到改善,就不会出现愚蠢的人,也不会出现恶人了吗?”

“至少,在结构合理的社会之中,人的愚蠢与聪明,凶恶与善良,都是完全一样的。”

“对,我明白了:大家的脾脏都是一样的。”

“正是如此,夫人!”

奥金佐娃转而问阿尔卡季:

“您的看法呢,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我同意叶夫格尼的意见。”他回答道。

卡嘉皱着眉头望了他一眼。

“先生们,你们使我感到吃惊,”奥金佐娃说道,“不过我们还要同你们谈谈。可现在我已听见了脚步声,我姨妈要下来喝茶了。我们不要让她听见我们的谈话,免得打扰她的耳朵。”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姨妈,赫某某公爵夫人是个身材又小又瘦的女人,整个面庞缩起来只有一个人的一只小拳头那么大,灰白的假发下面,一对恶狠狠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别人。她走进房里以后,只对客人们欠欠身子,算是打了个招呼,马上就坐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天鹅绒单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除她以外任何人都是没有权利坐的。卡嘉给她放上一条小板凳垫脚。老太婆不仅没有对此表示谢意,甚至连望卡嘉一眼也没有,只是她的两只手在那几乎把她整个瘦小的身体全盖住了的黄色披巾下面动了一下。公爵夫人喜欢黄色,就是她头上戴的轻便小帽上也束着淡黄色的带子。

“您睡得怎样,姨妈?”奥金佐娃提高声音问道。

“又是这条狗在这里。”老太太嘟嘟囔囔说了这么一句,算是回答。

她发现菲菲朝着她的方向犹豫不决地走了两步之后,马上大声惊叫:

“滚,滚出去!”

卡嘉将菲菲唤到跟前,然后给它把房门打开。

菲菲高高兴兴地奔了过去,以为是有人领它出去散步呢,但是等到它单独被关在门外时,便开始用爪子抓门,尖声吱吱地叫。公爵夫人皱起了眉头。卡嘉本想走出房去……

“我想茶已准备好了吧?”奥金佐娃说道,“先生们,我们一起走吧;姨妈,请您去喝茶。”

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第一个走出客厅。大家都跟在她的后面,朝饭厅走去。一个穿着仆人服装的小家伙哗啦一声把一把已经垫上几个垫子的扶手椅从桌旁拖开,这也是专门供夫人坐的椅子,于是她便坐了上去。卡嘉把茶斟好以后,首先给夫人送去一杯,那杯子上面也是饰有族徽的。老太太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了点蜜糖(她认为喝茶放白糖是罪过[123],而且花费很昂贵,尽管她没在任何东西上花过一个戈比)。她突然用她嘶哑的嗓子问道:

“伊凡公着[124](爵)在信上写什么来着?”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很快就猜出来了:她们对她并不注意,虽然对她很客气。“是为了做做样子的,因为她是公爵家族出身嘛!”巴扎罗夫暗自想。喝完了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提议出去散散步,但是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所以除公爵夫人以外,大家又全都回到客厅里。那个平时常爱来玩牌的邻居坐车来了,他名叫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胖子,两条小腿很短,活像是车床上车出来的;他彬彬有礼,也好开玩笑。一直老是跟巴扎罗夫讲话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想不想同他们按老规矩玩一回“朴烈费兰斯”[125]牌,巴扎罗夫表示同意,但他说他得先去履行他作为县城医生的职责才行。

“您得小心点才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我和波尔菲里·普拉东内奇会把您打败的。你呢,卡嘉,”她又补充说道,“给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随便弹点什么吧,他喜欢音乐,我们也顺便听听。”

卡嘉不大乐意地走到钢琴旁。阿尔卡季尽管确实喜欢音乐,却不大乐意跟着卡嘉去,他觉得这是奥金佐娃有意支开他。他跟他这样年龄的所有的青年人一样,心中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一种折磨人的感觉在沸腾,这种感觉很像是爱情出现的预感。卡嘉打开钢琴盖,两眼没望阿尔卡季,轻声问道:

“您要我弹什么昵?”

“随您的便吧。”阿尔卡季作了冷漠的回答。

“您最喜欢什么音乐?”卡嘉重说了一遍,但没有改变坐的姿态。

“古典的。”阿尔卡季用同样的声音作出回答。

“您喜欢莫扎特[126]吗?”

“喜欢莫扎特。”

卡嘉拿出莫扎特的c小调奏鸣曲中的幻想曲的谱子。她弹奏得很好,虽然稍嫌严谨,也过于干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紧紧盯着乐谱,嘴唇咬得紧紧的,直到奏鸣曲快奏完的时候,她的脸庞才红了起来,一小撮散开的头发,垂到了她的黑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