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2页)

这事发生在一八四八年年初,当时正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丧妻之后来到了彼得堡。自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定居乡下以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几乎就没有与弟弟见过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结婚之日,正好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与公爵夫人最初结识之时。从国外归来以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虽打算到弟弟的住处做两个月的客,欣赏欣赏弟弟的幸福生活,但在那里他只住了一个星期。两兄弟的处境,差别实在太大了。到一八四八年,这个差别减小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失去了爱妻,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失去了自己的回忆。公爵夫人死后,他想方设法不去想她。但尼古拉却仍然有着一种此生并不虚度的感觉,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巴维尔则恰恰相反,他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单身汉,而且迈进了那个昏暗的黄昏时期,那个遗憾类似希望、希望类似遗憾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青春已经逝去,而老年却还没有到来。

这个时期对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困难:因为他失去了过去,也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现在不要你去马利因诺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有一天对他说(他给自己的村子取这么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妻子),“还在我已故的妻子还健在的时候,你在那里都感到寂寞无聊,要是你现在去到那里,我想你会寂寞得要死的。”

“我那时是又蠢又忙乱。”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从那以后,我虽然没有变得聪明一点,但却安静多了。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如果你允许,我准备永远定居在你那里。”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紧紧地抱住。但是这次谈话过后又过了一年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才下决心实现自己的心愿。但是一经在乡下定居下来,他就没再离开,即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和儿子在彼得堡度过的那三年里,也是如此。他开始读书,多是读的英文书。总的说来他一辈子都是过的英国方式的生活。很少与邻居见面,也很少出门拜客,除非是参加选举。在选举的时候,他也大多是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发表几句自由主义的言论,惹得那些旧式地主胆战心惊,但与新一代的代表们也不接近。所以新旧两个方面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端狂妄自大的人,同时这两方面的人又都对他十分尊重,因为他有着最好的贵族风度;又谣传他在情场上频频得手,稳操胜券;还因为他穿着非常讲究,而且总是在最好的旅馆、最佳的房间里下榻;还因为一向吃得很考究,甚至有一次在路易·菲利普[42]的皇宫中与威灵顿[43]同桌吃过饭;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套真正的银质化妆用具和一个旅行用的洗澡盆;因为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很不寻常的、极其“高贵的”香水味;因为玩维斯特[44]玩得特别精,次次都是赢家;最后一点他们尊重他的原因是因为他非常诚实,无可挑剔。太太们发现他是一位迷人的性格忧郁的人,但他却不同太太们来往……

“你看见了吧,叶夫格尼,”阿尔卡季说完他伯父的历史以后说道,“你对我伯父的批判多不公平!我还没说他多次帮助我父亲摆脱困境呢,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我父亲,也许你还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田产还没有分开呢。但是他对任何人都乐于帮助,并且时时刻刻为农民说话,是的,每次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着眉头,闻香水……”

“显然是神经受不了。”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

“也许是的,不过他的心肠却是很善良的。而且他根本不蠢。他给我提出过许多有益的忠告……特别是……特别是在对待女人方面……”

“啊!一旦喝牛奶烫了嘴,见了生水也要吹三吹[45]。这一点我们也知道!”

“好啦,总而言之,”阿尔卡季继续说道,“他是极其不幸的,请你相信我的话!蔑视他是极其错误的!”

“谁在蔑视他呢?”巴扎罗夫反驳他说,“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人把自己一辈子的生命作为赌注,都押在一个女人的爱情上面,而一旦赌输就灰心丧气,甚至甘心堕落到什么也不能做的地步,这种人算不得男子汉,甚至也不是沉湎于肉欲生活的好色之徒。你说他非常不幸,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头脑里的各种糊涂思想并没有完全去掉。我相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并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他经常读加里纳尼办的那种无聊的报纸,而且每月替农民讲一次情,使他们少受一次肉刑。”

“应该想想他所受到的教育,想想他所处的时代。”阿尔卡季说道。

“教育?”巴扎罗夫接口说道,“每一个人都应当自己教育自己,就拿我来说吧,比如……至于说到时代嘛,我为什么要受它的限制?最好是让我来限制它吧!不,老弟,这都是放荡、空虚!再说男女之间的神秘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生理学家知道得很清楚。你去读读有关眼睛的解剖学吧,你所说的神秘目光是哪里来的呢?那都是浪漫主义、胡说八道、腐败、做作。我们最好去看看水爬虫吧。”

于是两个朋友一起朝巴扎罗夫的房间走去,那间屋子里已经有了一种外科药物的气味,同时夹杂着一股廉价烟草的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