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2页)

“你的那位新朋友到哪里去了呢?”他问阿尔卡季。

“他不在家。他通常都起得早,然后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必对他加以注意,他是不拘礼节的。”

“对,这一点看得出来,”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开始不慌不忙地往面包上放牛油,“他会在我们这儿做客很久吗?”

“很难说。他是去看他父亲顺路来我们这里的。”

“他父亲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们省,离这里大约八十俄里。他在那里有一份小小的田产,以前他在步兵团里当过军医。”

“哦,得……得……得……怪不得我老在问自己:巴扎罗夫这个姓我在哪儿听说过呢?尼古拉,还记得吧,老爷子的步兵师里不是有个医生姓巴扎罗夫吗?”

“好像是有一个。”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这么说来那个军医就是他父亲了。嗯!”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摸了摸他的胡子。“好了,那么巴扎罗夫先生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一字一顿地不急不慢地问道。

“巴扎罗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阿尔卡季淡淡一笑,“亲爱的伯伯,您是希望我告诉您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好侄儿,麻烦你讲一讲吧。”

“他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什么?”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道,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则把刀尖叉着一块牛油的刀子举在空中,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他是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重说了一遍。

“虚无主义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道,“据我的判断,这是由拉丁文nihil一词译过来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这就是说,虚无主义者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予承认的人吗?”

“应该说是对任何事物都不予重视的人。”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接口说道:随即又着手叉牛油。

“是对一切都采取批判态度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这不是一回事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这不是一回事。虚无主义者,这是不在任何权威面前低头,不相信任何一个原则的人,不管这个原则受到多大的尊重。”

“怎么,你觉得这很好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了他的话。

“这得看对谁来说啦,伯伯。有的人觉得这样很好,可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样很坏。”

“原来是这样。好的,不过我看这不是我们这部分人的观点。我们,老一辈的人,认为没有原则(按照法国人的念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把原则这个词念得很柔和,可是阿尔卡季则恰恰相反,念得很重,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没有你所说的大家共同相信的原则,我们就寸步难行,连喘气也是不许可的。Vous avez change cela[32],但愿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健康,保佑你们获得将军头衔[33],而我们则只好站在一旁欣赏了;先生们……怎么样啊?”

“虚无主义者。”阿尔卡季清清楚楚地说道。

“是的。以前是黑格尔分子[34],可现在叫虚无主义者。让我们看一看你们将在虚无中,在没有空气的空间里怎样生存。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弟弟,现在请你按按铃,我喝可可的时候到啦。”

尼古拉·得罗维奇按了一下铃,然后喊了一声“杜尼亚莎”!但走到凉台上来的却不是杜尼亚莎,而是菲尼奇卡。这是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人,全身的皮肤又白嫩,又柔软,头发和眼睛都黑黝黝的,一张朱红小嘴像小孩子一样微微鼓起,还有一双细嫩的小手。她身上穿一件特别整洁的印花布做的衣服,一块天蓝色的崭新的三角头巾,轻轻地披在她圆圆的肩膀上。她拿来一大碗可可,把它摆放在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的面前,满脸通红。她漂亮脸庞的细嫩皮肤下面,鲜红的血液像波涛一样汹涌、沸腾。她垂下两眼,站立在桌前,用手指尖轻轻地撑着身子。似乎她觉得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但同时又似乎觉得她完全有权到这里来。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严肃地皱起眉头,而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则感到十分尴尬。

“你好,菲尼奇卡。”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您好,老爷,”她作了回答,声音虽不大,却相当响亮。她斜着眼睛望了望朝她友好地微微笑着的阿尔卡季,就悄悄地走了出去。她走起路来,身子有点摇摇晃晃,但就是这一点也跟她很般配。

凉台上沉默了好久一段时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呷了几口可可,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现在虚无主义先生马上就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他低声说道。

果然,巴扎罗夫穿过花园的花坛,大步走来了。他的亚麻布外套和长裤沾满了污泥;池沼里的一根水藻紧紧地缠住了他的一顶旧圆草帽的帽檐。他右手握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袋里有什么活的东西在动弹。他迅速走近凉台,晃了晃脑袋,说道:

“你们好,先生们!请原谅我喝茶来迟,我马上就回来。这些俘虏需要找个地方安顿一下。”

“您那里是什么?蚂蟥吗?”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不,是青蛙。”

“您是准备把它们吃掉还是养起来?”

“用来做实验用的。”巴扎罗夫冷漠地说完就走进屋里去了。

“这么说他是要把它们杀了解剖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对原则他不相信,可相信青蛙。”

阿尔卡季怀着惋惜的心情,看了看自己的伯父,随后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偷偷地耸了一下肩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自己觉得他说的俏皮话并不成功,于是谈起了家务事和新来的管家。这个人昨天来找他发牢骚,说工人福马“调皮捣蛋”,而且根本不昕话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伊索[35],”他顺便说了一句,“他到处都说自己是个坏人,但过一会儿,他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