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牧师的夜游(第2/3页)

之后不久,同样可怖的、幽默的感觉,又重新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思维的严肃的幻影中。由于不习惯夜间的寒冷,他感到四肢变得僵硬起来了,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下得了绞刑台的台阶。天将会破晓,人们将会发现他在那里。街坊会开始醒来。在蒙眬的曙色中那个起得最早的人,将会察觉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高高的耻辱的地点;这个人会因为惊慌和好奇而处于半疯狂状态,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把所有的人都喊来观看一个已死去的罪犯的幽灵——他必定会这么认为。一场凄惨的骚动将传遍千家万户。然后,晨曦渐渐亮起来,年迈的家长们将匆忙起床,每个人都身穿法兰绒睡衣,而那些端庄的老妇人们甚至顾不得停下来换她们的睡衣。在此之前,那些从未曾被人见到头上有一丝乱发的有教养的名流——如今他们的样子犹如噩梦般凌乱不堪、披头散发——将突然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贝林厄姆老总督将表情严肃地走出来,白色的轮状皱领也戴歪了。而裙子上还粘着树林里的小树枝的希宾斯夫人,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怒容满面,因为经过一夜的飘行之后,她几乎一夜没有合过眼;还有可敬的威尔逊神父,在临终者的床边度过了大半个夜晚之后,关于荣耀的圣徒的美梦也不愿这么早就被人惊扰。同样地,丁梅斯代尔先生教会的长老和执事们,以及那些对她们的牧师崇拜得五体投地,并且在她们纯洁的心中把他捧为神圣的年轻处女们,也会到这儿来。顺便提一句,如今,在匆忙和混乱中,她们几乎来不及围上围巾。总之,所有的人都将高一脚低一脚地跨出门槛,仰起他们一张张吃惊和恐慌的面孔,朝向绞刑架。东方的红色朝晖沐浴着牧师的面容。他们在那儿能看见谁呢?除了见到被冻得半死不活、羞愧满脸,站在赫丝特·普林曾经站过的地方的亚瑟·丁梅斯代尔牧师外,还有谁!

这一荒唐恐怖的景象使牧师想得忘乎所以。牧师不知不觉地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他自己大惊失色,但他的笑声立即被一阵轻快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气的笑声回应着。在这阵稚气的笑声中,牧师以内心的一阵激动——但他不晓得是极度的痛苦呢,还是极度的快乐——认出了小珀尔的声音。

“珀尔!小珀尔!”稍停片刻之后,他喊道,然后压低声音,“赫丝特!赫丝特·普林!喂?是你吗?”

“是的,是赫丝特·普林!”她以诧异的声调回答道。牧师听到她的脚步声从人行道那边传来。她一直沿着人行道走来:“是我,还有我的小珀尔。”

“你从哪儿来,赫丝特?”牧师问道,“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

“我一直守护在一个临终的病人的床边,”赫丝特·普林回答道,“在温特罗普总督临终的床边,并为他量了一件长袍的尺寸,现在正要回我的住处。”

“到这儿来吧,赫丝特,你和小珀尔都过来,”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说道,“你们俩过去曾来过这儿,可是我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再到这儿来一次吧,我们三人可以全站到一起!”

她默默地登上台阶,拉着小珀尔的手,站在刑台上。牧师摸索着,找到孩子的另一只手,握着。就在他这么做的一刹那间,似乎激荡着一股新生命——

他自己的生命以外的新生命,像一股洪流,涌进了他的心田,迅速地流经他的全部血管,仿佛母女两人正在将她们生命的热力传入他的半麻木的身躯。这三个人构成了一条电环。

“牧师!”小珀尔悄声说道。

“孩子,你想说什么?”丁梅斯代尔先生问道。

“明天中午你愿意跟妈妈和我站在这儿吗?”珀尔问道。

“不,不是那样,我的小珀尔!”牧师回答道。因有了这瞬间的新活力,他又非常害怕公开暴露了。长期以来,这种恐惧一直是他的生活中的极大痛苦。他对现在发现自己陷入的这种联合——虽然有种奇怪的喜悦——已感到不寒而栗了。“不是那样,我的孩子。改日我一定会跟你的妈妈和你站在一起的,但不是明天!”

珀尔哈哈大笑起来,试图挣开他的那只手,可是牧师紧紧地握住。

“再待一会儿,我的孩子!”他说道。

“可是你能答应,”珀尔问道,“明天中午拉着我的手和妈妈的手吗?”

“不是明天,珀尔,”牧师说道,“而是另一次!”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孩子一再坚持道。

“在上帝最后的审判日!”牧师悄声说道——说也奇怪,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理的职业导师,这迫使他这样回答孩子的问题,“在法庭面前,你的妈妈,你和我必须当场站在一起!可是,这个世界的白天不可以看到我们的会面!”

珀尔又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丁梅斯代尔先生还来不及开口,一道光芒四射的光线在一片漆黑的天空中闪亮。无疑,这是由其中的一颗流星发出的光。守夜的人在大气层的空旷地带,常常可以看到它们燃成灰烬。它的光辉这么强烈,竟将天地之间密集的云层都照耀得如同白昼。广阔的苍穹发亮了,活像一盏巨灯的圆顶。它显示出了熟悉的街景,带有正午的清晰,却也有着罕见的光线通常给熟悉的物体蒙上的那分威严。那些有着突出的楼层和古怪的人字屋顶的木头房子;那周围冒出嫩绿庭草的门阶和门槛;那因为刚翻的土地而发黑的园地;那即便在集市广场,两旁也仍然被依依绿草镶上了绿边的尚未磨损的轮迹——

这一切都清晰可见,却具有一种奇特的外表。它似乎在对世上的事物作出前所未有的另一种道德阐明。于是,牧师就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心口上;赫丝特·普林那刺绣的红字在她的胸前闪烁着微光;还有小珀尔,她本身就是一种象征,同时也是他们两人之间联结的纽带。就在那一奇妙、肃穆的光辉最明亮的时候,他们站着,仿佛预备揭示一切秘密的正是这亮光,而使所有彼此归属的人们融为一体的也正是这黎明。

小珀尔的眼里有着一股邪魔般的神情。她仰起头瞥了牧师一眼,她的脸上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意。这笑意常常使她的脸部表情变得异常淘气。她把手从丁梅斯代尔先生的手中抽出来,指着对过的街道。可是牧师双手交叉,紧握十指,搁在胸前,双目仰视天顶。

那个时候,把一切流星的现象,以及不如日出日落、月起月落那么有规律的其他自然现象解释为来自超自然来源的种种启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因此,在半夜的空中,人们看到的一柄炽热燃烧的长矛、一把火焰般的宝剑、一张弓或一束箭,都预示着印第安人的战争。众所周知,瘟疫是由一道深红色的光预示的。我们怀疑,新英格兰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中,不论好歹,从它的殖民地时期到美国的独立战争时期[68],居民哪一次未曾事先被某种自然现象警告过。这种现象,民众经常见到。但是,其可靠性常依赖于某个目击者的信念。他们通过自己的想象力的渲染、放大和曲解等方法而见到了奇观,并经过事后的思考,将这种自然现象说明得更加清楚。民族的命运竟然会以这些令人费解的符号在天空中展示出来,这着实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上帝在一幅这么宽阔的轴卷上写下一个民族的厄运,也许称不上过分奢华。这种信念是我们的祖先最喜爱的信念。它预示着他们初期的国家是处于特别亲密的天国的严格保护之下的。可是,当一个人在同样广阔的记录纸上[69]发现了只向他一个人发出的启示,那么,我该做何解释呢?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启示只能是高度错乱的精神状态的症状。这时,一个因长期、剧烈、隐秘的疼痛而陷入病态的自我冥想的人,已经把他的自我主义扩大到整个浩瀚的大自然,直至天空本身只不过成了一个人的灵魂的履历和命运的恰当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