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第4/5页)

“去度第二个蜜月吗?”她好像有点儿迟疑不决地问。

“不。恐怕还说不上吧。反正就管它叫咱们的第二次谈恋爱吧。现在我可以说是什么要求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你一块到各地去走走。我说,我虽然有像你这么一个富有想象力和步态轻盈的年轻女人作为游伴,可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好造化呀。所以吗——我想也许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南方走马看花地观光一番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不妨就装成是我的亲妹妹——我另外再给休找一个保姆!我要请一个全华盛顿他妈的最有经验的好保姆!”

置身在玛格丽特的别墅里,查尔斯顿炮台附近的棕榈树一览无余,远处港湾里湛蓝湛蓝的波涛尽收眼底——卡萝尔的冷淡态度终于在这里冰消瓦解了。

他们俩正坐在迷人的月光下的阳台上,卡萝尔突然大声嚷道:“你说我要不要跟你一块回戈镇去?你就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心里老是摇摆不定,真是烦死了。”

“不行。你还得自个儿拿定主意。老实说,尽管这次我们是在度蜜月,但我觉得我并不想要叫你回家去。现在还不是这样做的时候。”

她只好瞠目结舌地瞅着他。

“我希望你回戈镇的时候一定要心满意足才好。赶明儿我一定尽力而为,务必使你感到快乐,不过,我也难免常常会有失算的地方。所以现在我并不希望你仓促行事,而是要你对这件事好好考虑一下。”

这时,她才如释重负似的舒了一口气。她至今仍然有机会尽情享受许多难能可贵的自由的乐趣,在她重新投入这个樊笼一般的戈镇以前,也许她还可以到别的地去看看。哦,看来她应该到欧洲去一趟。但现在她对肯尼科特却不由得更加肃然起敬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平仿佛就是一部小说。现在她才知道,在她的一生中既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也没有富于戏剧性的情节,更没有富于魅力的幸福时刻和勇敢的挑战,但她认为自己的一生仍然相当重要,因为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但在这个时代,妇女在日常生活中却清晰地表现出反抗的精神。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威尔·肯尼科特这一生中同样也有一段辛酸史,不过卡萝尔在其中饰演的角色如同肯尼科特在她的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一样,都是不太重要的角色。他也会感到困惑不解和有难言之隐,就像她自己的情感一样错综复杂,而且他也同样渴望得到温暖和同情。

她凝睇远望着变幻无穷的大海,同时又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就这样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眼下卡萝尔还住在华盛顿,肯尼科特早已回到了戈镇老家。他的来信还是像从前一样干巴巴,不外乎是什么修自来水管呀,什么打野鸭子呀,还有什么费奇罗斯太太得了乳突炎等。

有一次,她在吃午饭的时候,跟一位妇女参政运动领袖谈到了她应不应该回老家去的问题。

这位妇女领袖极不耐烦地说:

“肯尼科特太太,我这个人是极端自私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就偏偏离不开你丈夫的道理。我觉得,你的孩子在这里上小学,跟在你们老家的矮棚屋里上学反正都是一个样。”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最好不要回去,是不是?”卡萝尔不由都有点失望地说。

“这事更棘手。我说我自私,意思是说,我看待妇女们的唯一标准,就是看她们能不能为妇女建立真正的政治力量做出有益的贡献。而你呢?要不要我开门见山地说一说呢?请记住,当我提到‘你’的时候,并不是仅仅指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指的是每年来到华盛顿、纽约、芝加哥的成千上万的妇女,她们对家庭不满,想到大城市来寻找奇迹,她们当中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从胆小如鼠、戴着棉手套、年过半百的老妈妈,一直到刚从瓦萨女子学院毕业,就在她们父亲的厂里组织罢工的年轻姑娘们!尽管你们对我多少有一点儿帮助,但只有两三个人才有资格接替我的位置,因为我身上就有这么一个优点(也是唯一的优点吧):我为了爱上帝,就能抛开父母儿女都不管。”

“这对你来说,就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你是像人们所说的来‘征服东部’呢,还是让东部来征服你自己?”

“这个问题就比你们大多数人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要比我当初假装成‘地勤人员’出来改造这个世界时所想象的复杂得多。要‘征服华盛顿’或是要‘征服纽约’,最难的就是千万不能以征服者自居!在从前那些美好日子里,事情还比较简单:当作家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书能卖掉十万册;雕塑家巴不得能在大户人家受到盛情款待;即使像我这样的社会活动家,竟然也想得非常天真可笑,希望有朝一日能竞选到重要的公职,应邀前往各地演说。但我们这些爱管闲事的人,却把事情都给弄得七颠八倒了。最可耻的就是,大家都想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有的社会活动家善于跟有钱的后台人物交往,为了博得他们的欢心,就认为自己的观点得温和一些才好。有的作家也赚了许许多多的钱——真是一些可怜虫,我听说他们还为此向那些专写悲惨结局的衣衫褴褛的小说家赔礼道歉;我也看到过他们把版权卖给电影制片公司,发了一笔大财,他们自己都觉得很难为情。”

“你愿意在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做出自己的牺牲吗?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一旦出了名,就不会受到你所喜爱的人们的欢迎。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廉价的成功,在那里,真正具有独立倾向的人,就是那种彻底放弃个人利益,去为忘恩负义的无产阶级服务的人,但他们反过来却会朝他翻白眼。”

卡萝尔为了讨好她,就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确实很愿意做出牺牲,可是又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担心自己还不够有英雄气概呢。当然咯,我还没有完全离开家,为什么我还没有做出那么惊人的、了不起的……”

“这可不是什么英雄气概的问题。归根到底是有没有忍耐力的问题。你们中西部的思想特别保守,真可以说是双料的清教徒——草原上的清教徒再加上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你们从外表看坦率粗鲁,很像当年开发西部的拓荒者,但心灵深处至今还像挺立在暴风雪中的普利茅斯港口的岩石那样坚定。你要是想获得成功的话,那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这还是一个非常切实可行的办法:你不妨仔细考察一下在你的家庭、教会和银行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件,问明白它的前因后果,闹清楚这项一成不变的法律究竟是谁最先定下来的。如果说我们妇女都能这样不客气地追查下去,那么,大概要不了两万年,我们的国家就会变成文明之邦了,自然不会像我的那些愤世嫉俗的研究人类学的朋友所断言的,还要等到二十万年以后才会实现……到了那个时候,太太们都很乐于做轻松愉快和卓有成效的家务,并且要求人们认清她们工作的性质。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最危险的一种旁门左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