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第2/3页)

卡萝尔和那位国会议员的女秘书以及那位女教师合租了一套小公寓房子。如今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此外还有了一些跟自己谈得来的朋友。她给休请来了一个非常好的保姆,虽然为了请保姆她几乎把自己薪金的大部分都给花完了。每天晚上,她亲自送他上床去睡觉,赶上节假日,还陪着他一起玩。有时候,她和休两人一起出去散步,有时候她就整晚待在家里看看书,但是,在华盛顿毕竟人员交往机会特别多,小公寓里总是客人不断,而且一来就是好几十个,座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虽然谈的并不都是发人深思的宏论,但每次都谈得异常激奋。当然这一点儿都不像她梦寐以求的“艺术家的画室”,因为那只不过是小说里虚构出来的,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一种东西。他们整天都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卡片目录和统计数字,而不是弥撒和色彩。但他们都会开一些非常简单的玩笑,而且仿佛还十分安于现状似的。

她一看到这些嘴里叼着烟卷、又见多识广的女孩子,有时不免也会感到惊讶,正如她刚到戈镇时曾经叫镇上的人大为震惊一样。这些女孩子热烈争论的不是有关苏联人的问题,就是怎样划独木舟的方法,她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里很想说出一大套专门知识来自我炫耀一番,但后来她只好暗自叹气,责怪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毕竟为时太晚了。肯尼科特和大街使她的自信心早已丧失殆尽。由于休就在身边,她更觉得自己在华盛顿只不过是短暂逗留罢了。哦,总有这么一天,她不得不把他带回老家去,那里有辽阔无边的田野,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爬干草堆呢。

她虽然在这一群喜欢嘲笑的狂热者中间始终默默无闻,但她依然为他们感到骄傲,而且在想象中和肯尼科特谈话时,她依然要替他们辩护,因为肯尼科特会咕哝着说:“他们只不过是一拨不切实际的理论家,只晓得坐在那里吹牛说大话,”“我可没有时间去赶浪头,学时髦呀。我正忙着干活,为的是多攒下几个子儿防老。”

到她公寓里来串门的男宾,不论是陆军的军官也好,还是憎恨陆军的激进派也好,他们十之八九举止文雅,平易近人,在女人们面前也落落大方,不会乱开玩笑,令人难堪,这些正是她在戈镇的时候引颈企求的。而且他们做起事来,好像也跟萨姆·克拉克夫妇一样精明能干。她又转念一想,正是由于他们薄具声名,所以也就不怕乡下人那种争风吃醋的劲儿。肯尼科特却认为乡下人之所以不懂礼节,实在是因为太穷的缘故。“我们可不是东部来的拥有百万家产的花花公子呀。”他会这样辩解。但是,这些陆海军军官、政府各部门专家,以及各社会团体创办人,他们每年的收入虽然只有三四千元,生活还是过得很快乐,而肯尼科特撇开地产投机生意不谈,每年还有六千元以上的进项,而萨姆竟然多达八千元之谱。

尽管她到处打听,还是闹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孤苦无依的人死在济贫院里。相反,济贫院这类机构,也是给肯尼科特这种人留着后步的,因为肯尼科特辛辛苦苦地干了五十个年头,为的是“多攒下几个子儿防老呢”,要是他把这点儿钱都拼命押在假的石油股票上,最后自然只好进济贫院了。

卡萝尔认为戈镇这个地方实在太沉闷、太邋遢,她的看法一点儿都不错,自然受到人们赞同。她发觉,有些年轻的女孩子和不苟言笑的老太太,也都有同样的看法。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因为不乐意做家务才逃跑出来,至于那些老太太,确实令人怜悯,因为她们早已失去了可敬的丈夫和古老的宅邸,现在好歹能住上小公寓,有时间就看看书,日子过得倒也挺舒适。

但除此以外,她还了解到,如跟别的小镇相比,不论从大胆的色彩、聪明的设计,一直到惊人的思想深度,戈镇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样板吧。有一次,跟她同住的那个女教师谈到中西部铁路沿线某小镇时,曾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过,那个小镇虽然大小和戈镇差不多,但就是看不到草坪和树木,铁路道轨简直杂乱无章地沿着遍地煤渣的大街逶迤而去,铁路工场屋檐下和大门口都被烟炱覆盖着,而且一圈圈油烟还在不断地往外冒。

现在,她从闲谈中对其他一些小镇的情况也略知一二了。比方说,有一个草原上的村子,成天刮着风,一到春天,路上的烂泥有两英尺深,入夏以后,满天沙土飞扬,给新漆过的房子结上一层层痂疤似的,连盆里寥寥无几的花朵上也都积满了尘垢。在新英格兰的工厂区,工人们住的都是一排排小棚屋一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从火山喷薄而出、后又经过冷却了的一块块熔岩。新泽西州有一个富饶的农业中心,远在铁路线以外的地方,当地居民都是虔诚的教徒,但统治他们的却是一些简直愚昧无知、整天价坐在杂货铺里谈论詹姆斯·G·布莱恩308的老朽之辈。

在南方,有一个小镇,到处都是木兰花和白色圆柱——这在卡萝尔看来,本是罗曼蒂克的象征——可是那里的居民都憎恨黑人,百般奉迎有钱有势的世家望族。在西部,有一个矿工居留地,简直就像是一大块毒瘤。此外,还有一个正在欣欣向荣中的小型花园城市,许多聪明灵巧的建筑师都在那里工作,闻名遐迩的钢琴家和油嘴滑舌的演说家也常来访问演出,但由于劳资双方之间斗争的缘故,大家都很容易动肝火,所以说,即使是在最最轻松愉快的新房子里,对信奉左道邪说的人也在不断地进行威胁围攻。

这个时期卡萝尔的心理活动过程,虽然可以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示,但读起来并不很容易。图上有许多线条中断了,方向也不太明确,应该上升的地方,往往会一溜歪斜地低了下去;图上的颜色,有时是淡蓝色,有时是粉红色,有时还可以看到铅笔符号没有擦净留下的灰色痕迹。只有个别几根线条,还可以勉强辨认出来。

凡是心里郁郁不乐的女人,都喜欢从玩世不恭、流言蜚语和满腹牢骚中寻求慰藉,或者干脆皈依上帝,莫名其妙地寄希望于新的宗教思潮,免得自己多愁善感,见物伤心。卡萝尔虽然并没有采用上面这些方法来逃避现实,但她温柔乐观的性格,现在已被戈镇弄得胆小如鼠了。即使她这次离家,也是在仓促之间仅仅鼓足一时之勇气才促成的。她在华盛顿与其说是熟悉有关行政事务以及工会方面的情况,还不如说是她重新获得了一种新的勇气,也可以说是一种淡淡的蔑视人生的态度,有人就管它叫“泰然自若”。她眼前的工作既然跟数百万人、几十个国家休戚相关,所以她觉得大街并不如她过去想象的那么伟大重要,实际上是非常之渺小。她从前总觉得维达、布劳塞、博加特那种人神通广大,不免有些望而生畏,可现在这种感觉早已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