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3/4页)

卡萝尔心里明白,维达仿佛觉得自己是在厚着脸皮巨细不遗地讲述一个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卡萝尔心里也明白,维达在为自己的言行感到震惊之余,竭力掩盖自己的羞涩之情,拼命想要把话讲完,“从前我喜欢他,那是最光明正大不过了,可现在要是我仍然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待事物的话,那也是万不得已的事——不过,我既然把他让给你,不用说就有权要求你务必谨小慎微,哪怕是有一点儿坏念头刚刚露了头,也要尽量避免……”说到这里,她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满脸通红、哭得眼泪汪汪的女人,样子难看得要命。

卡萝尔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吻了一下维达的额头,就像小鸽子喁喁细语似的安慰她,而且尽量叫她宽心,说的当然都是下面这些在仓促之间信手拈来的客套话:“哦,你的盛意我实在太感激了,”“你真是太厚道了,”“我敢向你担保,你所听到的都是无稽之谈,”“哦,我当然知道威尔是很真诚的,正如你刚才所说的,是非常——非常真诚。”

维达深信自己现在连很久以来深埋在心头的许多私房话都给说出来了。她就像麻雀抖掉背上的雨点似的,好歹摆脱了刚才那种歇斯底里的心态。她挺起身来,正襟危坐,仿佛乘胜追击似的继续讲下去:

“我根本不想多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但现在你自己也会看出来,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招来的结果,原因是你对周围那些心地善良的市民经常流露出看不顺眼的不满情绪。此外还有一点:像你我这样有志于改革的人,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务必特别严加检点。你不妨想想看,要是你自己能一丝不苟地遵守当地的风俗习惯,那么,即使你要对其加以批评,也容易多了。那时候,谁都不会说你攻击的目的,无非是替自己的行为失检辩护罢了。”

蓦然间,卡萝尔幡然醒悟,仿佛明白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哲理,这个哲理已从历次优柔寡断的改革中得到了证明。“是的,那一套大道理我听说过,的确妙不可言。它简直就是给反抗的人泼冷水,而且还把他们管得严严的,好像不让小羊羔离群一样。换句话说,‘你要是相信这儿公认的习俗,那就得好好遵守,不过,你要是不相信,也还得照样遵守!’”

“可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维达茫然若失地说。这时,她开始露出委屈的神色,而卡萝尔也只好任她信口开河了。

维达好歹给卡萝尔帮了一个大忙,使她认识到所有一切的苦闷都是那么荒唐可笑,所以她也不再感到苦恼了,而且还看到了自己问题的症结所在:原来是埃里克的个人志向引起了她的兴趣,而这种兴趣却使她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不过,她跟埃里克这种关系,将来总会得到照顾的……可是一到夜晚,躺在床上闭目深思的时候,她就不以为然地认为:“我毕竟还算不上是一个受诬告的无辜之人!如果说不是埃里克,而是换上另一个什么人,比方说,意志更加坚决的斗士,一个留着胡子、嘴唇显得很傲慢的艺术家呢——可惜这样的人物只在书本里才见得着。本来我恐怕跟悲剧是无缘的,但我偏偏碰到一些荒诞不经的、如同滑稽戏里常有的纠葛,难道说这真的就是悲剧吗?”

“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人吗——不管他多么伟大还是卑贱,我都会为他做出牺牲!维达一厢情愿地眷恋着威尔,结果是那么惨!爱情与情欲——如同在煤油炉里受到控制的火苗!生活里再也没有英勇伟大的东西,大街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卑鄙无耻的,却偏要装成高雅体面!就在大街的两侧,人们躲在饰有花边的窗帘后面,偷看别人谈情说爱!”

转天,贝西舅妈悄悄地走进屋来,一个劲儿向她刺探消息,居然还暗示说肯尼科特也许就有见不得人的隐私,直逼她吐露真情。卡萝尔只好怒咻咻地顶了她一句:“不管我干了什么事,肯尼科特说什么也不会疑心的,请你不用操心,好吗!”可是说过了以后,她又后悔自己说话不该如此傲慢无礼。万一贝西舅妈就拿她“不管我干了什么事”那句话去大做文章,那又该怎么办呢?

肯尼科特一到家里就忙活,摸摸这个,弄弄那个,嘴里还哼哼唱唱的,直到最后才咕哝着说:“今儿个下午看到舅妈,说你对她简直太不客气啦。”

这时卡萝尔忍俊不禁了。肯尼科特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也就扭过头去,捧起自己的报纸看起来了。

卡萝尔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想该怎样才能离开肯尼科特,一会儿又想起了平日里他为人淳厚朴实,就又对他充满了无限怜悯。他虽然身为医生,但一碰到严重的胃溃疡,药物难以奏效,又不能开刀切除时,就会茫然不知所措。也许他并不像专心读书、自得其乐的埃里克那样更需要她吧?要是他突然呜呼哀哉,怎么办呢?那她就再也看不到他在吃早餐的时候,虽然默默无语,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倾听她的絮絮叨叨了。

要是他再也不能给休扮演大象呢?要是——下乡出诊的路上泥泞不堪,汽车轮子一打滑,窜到路边塌了方的地方,翻了车,一下子把威尔压在底下,叫他痛得受不了,被送回家时他早已成残废了,只好摇尾乞怜地瞪着两眼瞅着她。要不他就在引颈盼望着她,呼唤她的名字,而这时候她却身在芝加哥,对此一无所知!要是碰到一个说话刻毒的刁妇大吵大闹,指控他有庸医误人的事情呢。这时他想要找人做证,韦斯特莱克却在造谣中伤他,连他的朋友们也都不免起疑。这个人本来富于自信心,办事果断有力,现在却变得心情沮丧,优柔寡断,真糟糕,后来他被宣判有罪,戴上手铐,押上了火车……

她赶紧朝肯尼科特的房间奔去。她使劲儿一推,房门砰的一声撞倒了一张椅子。他一下子被惊醒了,叹了一口气,这才泰然自若地说:“亲爱的,你怎么啦?难道说出了什么乱子?”她一个箭步冲他扑了过去,抚摸着她所熟悉的胡子拉碴的两腮,甚至连上面的每一道皱纹、坚硬的颧骨以及凸起的肥肉她都知道!但肯尼科特却倒抽了一口气说:“看到你,可真难得呀。”随后他伸出手来抚摸她只穿着透明薄衫的肩膀。她也强作笑颜地说:“我刚才仿佛听到你在哼哧哼哧的。真把我吓了一跳。祝你晚安,我的心肝儿。”

卡萝尔一晃已有半个月没有跟埃里克晤谈了,只是在教堂里和裁缝铺里匆匆地见过他一面。那天她去裁缝铺,为的是洽谈有关一年一度要给肯尼科特裁制一套新便服的事。当时纳特·布克斯正在铺子里,可是他对她的态度已不像从前那样毕恭毕敬。他满脸堆笑地说:“特级法兰绒刚到货,要不要看看样品,嗯?”他还故意碰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去看看那些款式新颖的时装图片。他的那一双眼睛滴溜儿乱转,一会儿看看卡萝尔,一会儿又看看埃里克,样子显得怪可笑的。她一回到家里,就暗自思忖:那个可怜的小掌柜说不定自以为是埃里克的情敌呢。对他的这种卑鄙透顶的邪念,她当然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