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6页)

“威尔呀,你说话留点儿情,好吗?”

“嘿,料他就没有那种胆量。我看他就是那么扭扭捏捏,简直不像个男人!据说他星期六去理发的时候,对德尔·斯纳弗林说过,他还想去学钢琴呢。”

“真有意思,咱们这个小镇上,人与人之间什么事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呀。”卡萝尔天真地说。

肯尼科特一听这话,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可是贝西舅妈一面端上奶油布丁蛋糕,一面却附和卡萝尔的看法说:“是啊,真有意思哟。大城市——可叫人吓坏了。人们在那里尽管干了种种十恶不赦的事儿,准保没有人会知道,但在咱们这个小地方,就不行了。今儿上午,我在教堂里就留神注意那个成衣铺里的小裁缝,那时候,里格斯太太表示愿意跟他一块儿看她的那本赞美诗集,谁知道他却摇摇头,不要看。那时候,我们大伙儿都在唱赞美诗,他简直就像一个木头墩似的站在那里——紧闭着嘴巴,一直没有张口。人们都说他自以为知书达礼,比我们大家斯文,可我倒想知道他所说的斯斯文文的礼貌,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卡萝尔又在琢磨桌上那把切肉刀了。鲜血洒在洁白的桌布上——该有多美啊!

接着,她又在暗自思忖:

“傻瓜!神经病!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我三十岁了,简直还是在痴人说梦……我的天哪,难道说我真的已有三十岁了吗?那个小伙子恐怕连二十五岁还不到呢。”

卡萝尔这会儿出门访客去了。就在博加特寡妇兼供膳食的房子里,有一位名叫弗恩·马林斯的姑娘,现年二十二岁,从下学期起将在中学任教,讲授英文、法文、体育等科目。弗恩·马林斯提前来到戈镇,参加为期六周的乡村教师讲习班。卡萝尔曾经在街上看见过她,而且听到人们谈过她的事,几乎跟人们议论埃里克·瓦尔博格时一样。要知道弗恩·马林斯是个细高个儿,容貌长得也很俊秀,但在举止方面却相当放荡不羁。不管她身上穿的是袒胸露颈的水手式宽大外套,还是在学校时穿的比较素净的高领罩袍,反正她都显得特别轻佻刺眼。“她看起来真像个窑姐儿。”凡是萨姆·克拉克太太那样的人,都会频频摇头地这样说,而像久恩尼塔·海多克太太那样的人,却不由得暗自艳羡不已。

就在星期天傍晚,肯尼科特夫妇正坐在屋子边草坪上的帆布折叠椅里时,忽然看见弗恩和赛伊·博加特在一起哈哈大笑。赛伊虽说还是个初中学生,但身体长得很快,是个大块头。他其实只不过比弗恩小两三岁罢了。这时,赛伊因有要事——大概有关弹子房的问题——要匆匆赶到闹市区去。撇下弗恩一个人只好两手托住下巴颏儿,无限怅惘地坐在博加特家的门廊里。

“看起来她好像很孤单。”肯尼科特说。

“她的确很孤单,怪可怜的。我真想走过去和她说说话。我虽然在戴夫店里跟她见过面,可后来我一直还没有去登门拜访过呢。”卡萝尔悄悄地穿过草坪,在半明半暗的薄暮里,只见隐隐约约一个白色的背影从沾满露水的草地里掠了过去。这时,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埃里克,也想起了自己的脚被露水浸湿了。她随口而出地跟弗恩打起招呼来:“晚上好!我和大夫怕你自己一个人会觉得冷清。”

弗恩有些着恼地说:“可不是吗!”

卡萝尔全神贯注地瞅着弗恩。“亲爱的马林斯小姐,也许你确实觉得很冷清!这个你可瞒不了我。从前我忙着工作的时候——因为我在图书馆里当过馆员——也时常会感到很困倦。你是哪个大学的?我是布洛杰特学院毕业的。”

弗恩一听就很感兴趣,就回答说:“我是明大的。”弗恩指的是明尼苏达大学。

“那你在明大一定很痛快吧。我们布洛杰特学院有一点儿沉闷。”

“你是在哪个图书馆工作?”这时弗恩反而盘问起卡萝尔来了。

“圣保罗的那个大图书馆。”

“是真的吗?哦,我要是能再回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去,该有多好!我来这儿还没有开始教书,就被吓死了!我回想起来,在大学里的日子是多么好玩:我爱演戏,喜欢打篮球,整日吵吵闹闹,疯来疯去,我甚至还是个跳舞迷!可是,一到这个地方就不一样了,除了给孩子们上体育课或是带领篮球队去外地比赛以外,我简直寸步难行,连话都不敢说呢。我觉得,他们对你在教学上是不是有干劲儿倒是满不在乎的,他们只要求你在校外的品行表现能感化人们,让他们乐于行善就得了——就是说,下课以后你自己心里想做的事儿,就万万做不得。这儿的师资讲习班办得糟透了,学校正式开课以后,我看一定还要更令人讨厌呢!要是这会儿还来得及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找事去,我敢发誓说我准把这里的工作辞了。要知道今年整整一个冬天,我连一次舞都没敢去跳。我要是稍微放松一下自己,爱跳什么舞就跳什么舞,那么,他们就认为我是一个‘母夜叉’了,你看我冤枉不冤枉!哦,我实在不应该这样胡说八道。我一说话就要说漏嘴!”

“亲爱的弗恩,你不要怕!……我说这样的话,听起来未免有点儿苦口婆心!老实说,我现在跟你说话的口吻——也就是当年韦斯特莱克太太对我说话的口吻!我想,这也许是我已经出过嫁,下过厨房的缘故吧。可是,我至今仍然觉得自己很年轻,我也还想——像一个‘母夜叉’那样——痛痛快快地跳跳舞呢。所以说,我对你是非常同情的。”

弗恩点点头表示很感激。卡萝尔接下去又问:“你在大学里演过哪些戏呀?我在这儿竭力推广过一种类似‘小剧场’的剧目,结果很惨。赶明儿我一定会讲给你听的……”

两个钟头以后,肯尼科特也走过来跟弗恩打招呼,而且还打着呵欠说:“喂,卡丽,我说你最好赶快回家吧,明儿我还有活儿,真够呛呢。”这时她们俩正谈得起劲。

卡萝尔落落大方地提起裙子,由丈夫陪着回家,不仅觉得很体面,而且心里着实很高兴,“如今一切都变了!我又有了两个朋友:弗恩和——可是另外那一个又是谁呢?说起来也真怪,我想,那就是——哦,真是太荒唐了!”

卡萝尔在街上不时碰到埃里克·瓦尔博格,他身上的那件褐色细绒衫,早已不再惹人注目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她和肯尼科特一起坐车外出,见到他在湖边看一本薄薄的小书——说不定是一本诗集呢。卡萝尔也注意到,如今在这个人人出门都坐汽车代步的市镇上,唯独他还是非常喜欢走路、散步的。她暗自思忖,她,身为法官的女儿,医生的太太,当然不会乐于去结识一个喜好蹦蹦跳跳的小裁缝。她暗自思忖,她对一味献殷勤的男人的反应,历来是淡淡的……甚至对珀西·布雷斯纳汉也不例外。她暗自思忖,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看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岂不叫人笑话。但在星期五那天,她不知怎么的又按捺不住,觉得必须亲自到纳特·希克斯的铺子里去一趟。于是,她就拎了里面放着她丈夫的一条裤子的那个毫无罗曼蒂克情调的包袱,直奔裁缝铺去了。这时,希克斯正在后面一个房间里。她劈面撞见了这位“古希腊之神”,不过后者一点儿都没有神的味道,正俯伏在一台漆皮剥落的缝纫机上扎制一件外套。四周的灰泥墙上,到处都是烟炱污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