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莱曼·卡斯听了大吃一惊,使劲儿搔自己的后脑勺,抗议说:“我觉得,要馆务委员们捐钱,开了这个例子很不好,哼,这么一点儿钱,我倒是并不在乎,不过,这种做法太不公平,我们千万不能开这个先例。我的天哪!我们是替大伙儿尽义务,他们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我们呀!当然总不能指望我们自个儿掏腰包来买这个差使吧!”

只有盖伊脸上露出赞同的神情,伸出手来摸摸那张松木桌子,半晌一言不语。

散会以前,他们大动干戈地调查公款怎么会短了一角七分钱这个问题,马上就把维利茨小姐叫来了。她花了半个来钟头,怒咻咻地给自己辩白。那一角七分钱,几乎是一分钱一分钱地加以复查核对,来回穷折腾了一番。卡萝尔看着那张写得工整可爱、就在一个钟头前还使她感到高兴的书单子默不作声。她为维利茨小姐感到难过,可是更多的是为她自己难过。

在她任职的两年期间,卡萝尔总是定期参加会议,后来维达·舍温被任命为馆务委员,接替了她的职位。此后有关图书馆的改革工作,她就再也不去想它了。她的单调乏味的生活,照旧没有变化,当然更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谈了。

肯尼科特做地产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可是因为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她,她也并不见得十分高兴或激动。其实,真的叫她感到激动不安的,还是肯尼科特的决定,那次他既像低声耳语,又像脱口而出,既有丈夫的体贴心情,又有医生的冷静头脑,突然对她宣布说,他们现在“应该有个小孩了,现在他们也养得起了”。好多年来他们都一直认同“暂时不要小孩,看来也无妨”,所以没有小孩在他们看来就是很自然的事。现在她害怕生小孩,可心里又想得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犹犹豫豫地点头同意了,可是心里又有点儿后悔。

在他们俩的关系里,并没有发生任何新的变化,不久她就把这件事儿也给忘得一干二净。她的生活仍然和从前一样漫无目标。

只要每天下午肯尼科特到镇上去,卡萝尔就独自一人闲坐在湖畔消暑别墅的门廊里。湖面上波光粼粼,四周的空气懒洋洋的。她禁不住浮想联翩,梦想着在风雪弥漫的第五条街上,有穿梭不绝的小轿车,五光十色的商铺橱窗,还有一座颤巍巍的大教堂的尖塔;一间茅屋搭建在贫民窟附近的河边淤泥地上,由一些奇形怪状的木桩支撑着;巴黎的一套宽敞高雅的豪华房间,门窗上都有垂饰,还有一座阳台;令人心醉的山岭子;在马里兰州,位于山间溪水和悬崖绝壁之间的峰转路回的地方,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石头磨坊;光秃秃的高地上到处是羊群,偶尔也有阳光的阴影一掠而过;一座码头上,起重机轰隆轰隆地正在给来自布宜诺斯艾里斯和青岛的大轮船卸货;慕尼黑的一家音乐厅里,一位著名的大提琴家正在演奏——是呀,他正在为她演奏呢。

她还突然想象到一幕更加令人迷醉不已的情景:

她伫立在平台上,凭栏眺望海滨的一条林荫大道。她敢肯定地说——虽然她毫无理由这样说——那个地方就是芒图内215。一列列四轮大马车正机械地发出有节奏的哒啦啦、哒啦啦的声音,从她眼底下匆匆驶过。还有一些顶盖乌亮的大轿车,引擎发出的呜呜声,简直就像老头儿在叹息一样低沉。车子里,仕女们个个身段纤细,正襟危坐,虽然经过浓妆艳抹,但脸上还是像傀儡一样毫无表情。她们把小手按在小阳伞上,好像在凝眸远望,压根儿不理睬旁座的那些身躯高大、头发灰白、仪容非凡的绅士们。林荫大道那一边,是风景如画的大海和沙滩,有许许多多蓝的和黄的尖顶帐篷。所有这一切景物,仿佛都是凝滞不动似的,只有车辆在来回滑动。远远望去,行人显得渺小而又呆板,有如一幅金碧辉煌的油画上的斑斑点点。耳畔简直听不见风卷海涛的声音,更听不见喃喃低语和花瓣落地的声音,只有一片黄澄澄、蓝幽幽、令人炫目的亮光,以及老是不变调的哒啦啦……哒啦啦……

她突然一怔,呜咽起来。原来是时钟的嘀嗒声使她进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使她以为听到了马蹄声呢。眼前既没有风光旖旎的海滨景色,也没有目空一切的矜持的人们,只有一只圆肚形镀镍闹钟摆在架子上,背靠着毛茸茸的、凹凸不平的松木板壁,闹钟的上方,钉子上挂着一条硬邦邦的灰色浴巾,下面还放着一只煤油炉。

成百上千种梦幻般的情景,都是从她从前阅读过的小说里和观赏过的油画中衍化出来的,陪伴着她把湖畔别墅里夏日午后催人欲睡的时刻给打发过去。可是当她还沉醉在梦幻中的时候,肯尼科特恰好从镇上回来了,他的卡其布裤腿上还粘着干了的鱼鳞皮。他一个劲儿问:“过得很痛快吧?”但他并没有好好去听她的回话。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而且看来也没有什么理由预见到不久就会发生变化。

一列列火车!

她在湖滨别墅时,非常惦念疾驰中的一列列火车。她觉得,她在镇上时就是从南来北往的火车那里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

对戈镇来说,铁路不仅仅是一种交通工具。它是一个新神,一个以钢铁为四肢,橡木为肋骨,砾石为躯体的怪物,贪婪地吞纳着数量惊人的货物。它是这里的人们为了崇拜个人财产而创造出来的一个神,正如人们在别的地方出于同样的原因,把矿山、纱厂、汽车厂、大学和军队也都尊奉为神一样。

在美国东部,有好几代人都没有见过铁路,对它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敬畏之情。可是在这里,从遥远的年代起,就有了铁路。在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一些市镇就是在立桩标界以后才建立起来,作为未来火车站的合适地点。远在1860年至1870年之间,凡是事先了解到哪个地方就要开辟为市镇的人,都可以发家致富,成为贵族。

那时候,铁路局只要对某个市镇不太赏识,先是置之不理,接着就切断它的商业命脉,一下子就把它掐死了。对戈镇来说,铁路就是永恒的真理,铁路局董事会简直可以说是万能的上帝。无论年纪最小的小男孩,还是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老奶奶,都能告诉你:上星期二的第三十二次列车轴箱有没有热得起了火,第七次列车是不是还要多挂一节普通客座车厢。至于铁路局董事长的名字,在戈镇早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即使今天已经到了汽车新时代,戈镇的居民们有时也会跑到车站去看火车过过瘾。铁路就是他们心驰神往的美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