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临到毕业这一年,卡萝尔曾经先后做出过种种不同的抉择:攻读法律,写电影剧本,干护士职业,要不干脆嫁给一位身份不明的英雄人物。

后来,她对社会学发生了浓厚兴趣。

社会学教师是新来的。他已经结过婚,属于不宜接近的人物。但他来自波士顿,曾经在纽约的大学区跟诗人、社会学家、犹太人以及百万富翁中的社会活动家生活在一起,而且,他还有一个漂亮白皙的、有劲的脖子。他带领一班嘻嘻哈哈的学生,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去参观监狱、慈善机构和职业介绍所。卡萝尔慢腾腾地跟在队伍的末尾,看到别人表现出很不得体的好奇心,瞪大眼睛望着那些穷人,就像在动物园观看猴子一般,她不由得感到义愤填膺。这时她俨然以救星自居,把手按住自己的嘴,用食指和拇指使劲地掐自己的下唇,紧蹙眉头,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

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斯图尔特·斯奈德。他是个身材高大,很能干的小伙子,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法兰绒衬衫,系着一个褪色的黑蝴蝶结领结,头上戴着一顶绿紫相间的学生帽,和她一起落在众人后面,踩着南圣保罗的牲畜围栏附近的脏物。他正跟她嘟嘟囔囔地说:“这些蠢货——大学生,可叫我讨厌透了。他们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嘿,他们应该去农场干活,就像我那样。那些工人准会给他们颜色看看的。”

“我就是喜欢普通的工人。”卡萝尔兴高采烈地说。

“你可千万别忘了,普通的工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普通的呀!”

“你说得对!原谅我刚才失言了!”卡萝尔扬起了眉毛,以惊异而又谦逊的神情瞅了他一眼。这时,她眼睛里闪耀着热爱人生的光芒。斯图尔特·斯奈德也凝视着她。他把他的两个又大又红的拳头藏在口袋里,不一会儿又急促地伸了出来,松开,然后放在背后紧紧地攥着。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你是了解人的。咱们这些该死的同学绝大多数——喂,卡萝尔,你可以为人们做很多事情。”

“怎样做呢?”

“哦……哦……你知道……对他们要有同情心,就得了……如果你是……比方说,你就是一位律师的太太,对于他的诉讼委托人,你大概能够理解。将来我打算成为一个律师。我得承认有时候我对人们缺乏同情。我对人们总是感到非常不耐烦,可以说简直受不了那些人。你要是碰到一个生来极端认真的人,该有多好!使他更加……更加……你知道……富有同情心!”

他那微微噘着的嘴唇,还有他那双猛犬一般的大眼睛,都在乞求她让他继续讲下去。眼看着他的感情有如潮涌而至,她赶紧回避了。她大声嚷道:“哦,你看那些可怜的绵羊——好几百万的绵羊呀。”说完,她径自朝前奔去。

她对斯奈德不感兴趣。他既没有漂亮的、白皙的脖子,也从来没有跟一些著名的改革家一起生活过。目前,她所希望的是,在贫民区的那些社会福利机构中独享一个小房间,就像一位不用穿黑袍的修女一样,仁慈为怀,阅读萧伯纳15的作品,竭尽全力去启迪一大群满怀感激之情的穷人。

在有关社会学的补充读物中,她读到一本讨论改善乡镇面貌的书,里面讲到植树绿化、乡镇业余文艺演出和少女俱乐部等问题。书中还有许许多多的插图,都是介绍法国、新英格兰16和宾夕法尼亚的草坪和花篱栅的。这本书是她随手捡起来的,当时她悄没声儿地打了个呵欠,像猫似的用手指尖轻轻地按住嘴。

此时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这本书,悠闲地倚在临窗的座椅上,交叉着两条穿着长袜的细腿,下巴颏儿几乎碰到膝盖上。她一面看书,一面用手抚摸着一个缎子枕头。在她的四周,布洛杰特学院每间宿舍所特有的东西比比皆是:罩着印花布套的临窗座椅,姑娘们的各式照片,一张复制的古罗马圆形大马戏剧场的全景图,一只火锅,还有十几个枕头,有绣花的、缀着珠子的和用烫画装饰的。其中有一样东西跟这里的气氛非常不协调——那是一幅巴肯特婆娑起舞的袖珍肖像画17。整个房间里,唯有这幅画是卡萝尔自己的。至于其他东西,都是卡萝尔从好几代女学生那里接过来的。

在她看来,这部讨论乡镇改革的著作,好像就是她周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她突然遏制住了烦躁情绪,开始聚精会神地读这本书。三点整,在英国史的上课钟响起以前,这本书她几乎已经看完了一半。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大学毕业后要做的事情!我要到草原上的乡镇去工作,以便使它们变得美丽起来。我要去做一个启迪人们心灵的人。我想最好就当一名教师吧,可是——我偏偏不要做像他们那样的教师。我压根儿不想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为什么大家都到长岛18去兴建那么多的花园住宅区,可就是没有人想到咱们西北部这些寒碜的乡镇?他们只知道举办什么福音布道会,建立什么收藏埃尔西19儿童读物的图书馆。我可要使每一个乡镇都有街心花园和草坪、小巧玲珑的房子,以及一条漂漂亮亮的大街!”

卡萝尔在上那堂历史课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琢磨着这些事情,说真的,越琢磨越得意扬扬呢。在那样的历史课上,布洛杰特学院里的一位无聊透顶的教师和一批二十岁上下不乐意听讲的学生之间展开一种典型争论。占上风的总是教师,因为不论他提出什么问题来,他的对手们都得回答,而对手们所提出的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都可以反过来将一军:“难道你还没有上图书馆查过吗?得了吧,劳驾你去查一查吧!”

那位历史教师是个退休牧师。今天他说的话里似乎有点儿挖苦的味道。他跟喜好活动的查利·霍姆伯格说:“查利,要是我请你告诉我你是否知道英王约翰的事,而你却在一个劲儿追逐那只可恶的苍蝇,那我会不会算是打扰了你呢?”说完,他津津有味地花了大约三分钟光景才了解清楚:事实上,全班没有一个人记得英国大宪章制定的确切日期。

这时老师仍在讲话,卡萝尔却充耳不闻。她的心儿沉浸在愉快的遐想之中。她正在完成一幢砖木结构的市政厅大会堂的屋顶设计蓝图。仿佛在一个草原乡镇里,她发现,有一个人对她所提出的迂回曲折的大街和两旁有拱顶的人行道的设想表示不太欣赏,但是,她已经在市议会召开的会议上,富于戏剧性地把那个家伙击败了。

卡萝尔虽然出生在明尼苏达州,但对大草原上乡村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她父亲原籍马萨诸塞州,整天笑吟吟,不修边幅,博学多闻,和蔼可亲,有时也开开玩笑。在她整个童年时代,父亲一直担任曼卡托的法官。曼卡托虽然不是一个草原市镇,可它的那些花木扶疏的街道和两行榆树间的通幽小径,仿佛跟白绿相映、景色如画的新英格兰一模一样。曼卡托位于壁立万仞的悬崖和明尼苏达河之间,临近特拉弗斯20。最早到达的移民曾经在这里和印第安人签订过协议书,偷窃牲口的盗贼一度也在本州民团的拼命缉捕之下策马飞驰而来。那时节,卡萝尔经常爬上那条黑黝黝的大河的堤岸,如饥似渴地听着关于它的种种传说:有的是讲大河以西辽阔的大地上黄水滔滔和水牛白骨的故事,有的是讲大河以南关于两岸大堤、爱唱歌的黑人和棕榈树的逸闻,而那条大河却永远神秘莫测地朝着南方流去。她仿佛隐隐约约听到,六十年前,触礁沉没的高烟囱内河火轮发出的令人惊恐的钟声和哼哧哼哧的沉重的喷气声。她仿佛看到在甲板上聚集着传教士,头戴大圆顶礼帽的赌徒,以及披着猩红色毛毯的达科他酋长……入夜以后,远远地从河面拐弯处传来汽笛声,松树林里不断发出桨声的回响,黑黝黝的潋滟的河面上泛起一片橙红色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