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4/6页)

又如,维达·舍温小姐是戈镇中学女教师,她的性格热情坦率,说起话来就像机关枪似的,这种真实令人可感。一开头,路易斯就写她的“两只碧蓝的眼睛虽然忽闪忽闪,显得很有神,但如果你再仔细端详一番,你就会发觉她的脸上已有一些细细的皱纹,不像当年那样光彩照人……她的手指因为一年到头拿针、拿粉笔、拿钢笔而变粗了……可是你怎么也没法定神仔细打量她……她那闪电一般快的动作,简直叫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她好像一只金花鼠那样鲜蹦活跳的,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精力。……她向人们表示同情的话儿,就像泉水似的一股股喷出来,她急于挨近听她说话的人,就常常坐到椅子边沿上,真是恨不得把她的热情和乐观想法一股脑儿都给送过去”。读者一看到这样生动的描写,简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接着,路易斯选择桥牌会上卡萝尔为了女佣人工钱问题与众人争执不休的事件,让维达·舍温小姐突然出场,大声吼道:“住嘴!住嘴!嘿!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脾气,讨论这么个傻问题!你们大家都太过分认真了。不要再吵下去啦!卡萝尔,你说的也许是很对的,但是,你未免太冒进,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了。久恩尼塔,你也犯不着摆出那么一副好斗的架势来。今天我们妇女上这儿来——究竟是打桥牌呢?还是母鸡斗架?……嗨!要是哪一只母鸡再乱啄一气,我只好亲自动手来管这窝子母鸡啦!”路易斯通过舍温小姐用嘘嘘嘘赶母鸡的方式,不仅把妇女界这一场风暴平息下去,而且把她的那种善于折中、替人解围的处世本领也写透了。

又如,路易斯对戈镇居民在社交场合的表现,也有非常出色的描写,说他们自己思考和娱乐的能力早已丧失殆尽,所以“连说说笑笑也都不会”了。“这些铁打的毛猪”把访友拜客当成全体委员开会,或是“礼拜堂里庄严肃穆的祈祷会”,或是“鸦雀无声的法庭”。即使在欢迎新娘卡萝尔的会上,有最时髦的少男少女,有喜欢狩猎的乡绅,有令人敬重的知识分子,还有殷实的金融界人士——可以说戈镇的重要人物全都光临了,但“他们就是在开心之时还得正襟危坐,仿佛围着一具死尸在守灵一样”。然而,更妙的是这些泥塑木雕,就像牵线傀儡一般,任凭戈镇头面人物随意摆布。不信,请看下面这一段描写。当卡萝尔大胆征求锯木厂老板对利润分成有何看法时,埃尔德先生吼声如雷地做了回答,这时候“所有在座的人都正儿八经地、节奏一致地点头赞成,如同橱窗里面陈列着的活动玩具,有逗人发笑的中国清代官吏、有法官、有鸭子、有小丑,等等,门一开,一阵风吹过来,这些玩具浑身上下就左摇右摆起来”。看,他们如此唯唯诺诺,吠影吠声的姿态,该是一幅多么生动而又形象的讽刺漫画!

上文提到亨利·门肯称赞路易斯善于描写日常生活,不过,一些极其细小的生活琐事如果处置不当,就很容易使读者感到腻味。路易斯却十分擅长剪裁,巧于编排,好像是在娓娓动听地讲故事,叙家常,使读者倍觉亲切,饶有兴味。比如,夫妻之间为了家用开支而反目,是家家户户日常生活中几乎难免的事,但路易斯在《大街》中却信手拈来,写得很不一般。作者先写了戴夫太太为了替娃娃们更换破内衣,赶到店里去找自己的丈夫,却不料当场受辱。作者用这一情节做铺垫,接着写了肯尼科特批评妻子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这是他们夫妇俩结婚以后第一次口角龃龉。婚后肯尼科特一心忙于出诊看病,忘了留下家用钱,卡萝尔大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苦。她考虑到新婚不久,自己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有自尊心,更怕丈夫说她是“浪吃浪用的小兔子”,所以不便明说,直到最后出于无奈找到门诊所去,他这才答应今后要留下家用开支。但因为他不时忘记,于是,卡萝尔提出要规定好固定数目的月钱,或按医生每月的进项提成给钱。他一听就很反感,认为卡萝尔觉得他“不讲道理”,“很不可靠”,“又是吝啬得要命”,非要他“签字画押”来“缚住他的手脚”。他自以为给钱一向“很大方”的,没想到现在她“好像把它看成一笔离婚后的赡养费”,心里很生气。卡萝尔却一点儿不含糊地说,“当然,你给我钱的时候一向很爽快,很亲昵,看起来好像我就是——你的情妇!”“不过,我恨——我恨——这些卖笑得来的钱——我甚至连一个情妇的权利都没有,我拿到了钱不能随便添置珠宝首饰,只能为你置备双屉蒸锅和短袜子!……以后,我还得等你什么时候高兴了才肯给我钱。既然这样,请问你叫我怎么个张罗法,才算是不浪费、不浪用呢?”路易斯通过这么几段辛酸的对话,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当时美国社会里知识妇女依附丈夫,经济上毫不独立的处境。

在《大街》中,辛辣的嘲弄、机智的讽刺,简直可以说俯拾即是。无论是写人物的外貌特征,还是他们的内心世界,路易斯常常在夹叙夹议中运用一些妙趣横生的譬喻,不仅显得幽默诙谐,而且又是那样自然妥帖,一点儿不露斧凿痕迹。

下面信手拈来,列举一些例子试加说明。

卡萝尔初到戈镇,觉得镇上文化气氛很差,就想先从自己丈夫身上着手做起,不妨教他念一些诗歌作品。殊不知肯尼科特一听到她念诗,呵欠就来了,虽然过去上学时背过一些诗,但如今早已忘得精光,竟把华兹华斯的诗误说是丁尼生所作,闹出颠三倒四、张冠李戴的笑话来。这是卡萝尔始料不及的,怨不得她要对肯尼科特这样说道:“噢哟哟,原来你是个大萝卜头,我真不该硬是让你冒充晚香玉。”

妇女读书会是久恩尼塔之流的年轻少奶奶们自炫学问渊博、附庸风雅而组织起来的所谓文化团体,是戈镇上流社会这座“高楼大厦”上的一道“彩绘飞檐”,无疑是一种点缀。有一次,妇女读书会讨论英国诗歌问题,上自莎翁、拜伦,下至丁尼生、吉卜林,不到半天工夫,都算“研究”过了,可以一劳永逸地标榜有“诗意”了。这些精通家务的年轻少奶奶“认为自己对于文化嘛,好像已经撒上了一把盐,腌过了,就像火腿一样可以挂起来啦”。

在路易斯的笔下,肯尼科特的舅舅舅妈,既是假惺惺地笃信上帝的圣徒,又是地地道道的市民典型。惠蒂尔舅舅嘴里“老是淌着涎水”,令人见了作呕,贝西舅妈的“嘴唇一张开来,简直就像橡皮圈那样富于弹性”。他们老两口有时候说起话来,“贝西舅妈嘀嘀咕咕的声音,如同一把扫帚窸窸窣窣地在扫,惠蒂尔舅舅嘟嘟囔囔的声音,就像一把拖把咯噔咯噔地在拖。”他们俩凭自己特有的嗅觉,早就从外甥媳妇身上闻出了她那些离经叛道的气味。有时候,他们索性坐下来,津津有味地想尽办法要把她的那些令人觉得可笑的思想都套出来,存心拿她来开心解闷。他们这种幸灾乐祸的丑态,被路易斯在小说里写成“活像星期六下午逛动物园观赏猢狲的游客,当那些相当高贵的兽类忍不住瞠目而视的时候,他们却指手画脚,挤眉弄眼扮鬼脸,吃吃地傻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