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赛马场位于英租界旁, 名曰“天津英商赛马会”。英国人对于赛马的热爱丝毫没有因为远渡重洋而有所消减, 八国联军入天津, 马场几乎与英租界同时建成。中途闹了一阵子义和团,一把火烧尽了, 转眼就筹措钱款, 又建了更大的。

跑马场绝大多数时候的用途都是给英国人赌马的,在华的各方名流都出资买了马养在跑马场内, 定期举报比赛, 赛马押赌。起初不过英国人上流社会社交聚会的场所罢了, 与中国人的雅集饭局本质上无甚不同, 输赢不必太过计较,全图一乐呵。

后来也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经营状况不甚良好,精明的英国人意识到中国上流社会的潜在消费能力巨大, 索性开放了跑马场,允许部分中国人在马场养马, 也开放赌场, 任由押资。

合法的赌场一开放,原本承载着社交功能的赛马也就变了味。富人们争相买马以炫耀财资,虽是助长骄奢淫逸之风,但好歹花的是自家钱财,旁人也无权置喙。可见得更多的,便成了投机者倾家荡产,输得家破人亡。

官商纠缠不清,马场猫腻众多, 更有借此寻租贪腐之事。

清末之后积弊甚多,近年来军阀混战,刚收紧了鸦片之害,赌风又盛起来。

一行人一路坐车来到马场,韩江雪为大家讲述着其中弊害,言语甚忧。

“少帅所言甚是,不过我们今天不来赌赛马,不过是去骑骑马,强身健体,无伤大雅。”庄一梦笑着说道,怕韩江雪仍旧介意,又补充了一句,“骑乘的马与赛马连马种都不同,场地也不同。”

韩江雪知道如果再多说什么,就扫兴了,左右是自己答应了来骑马的,他更多的是想让月儿好好享受一番所剩不多的蜜月时光,于是欣然允诺,不再多言。

庄一梦显然是有备而来,早早便为韩江雪和月儿准备好了全新的马术服。

月儿诧异于她如何知晓二人的尺寸的,庄一梦解释道:“我毕竟专攻此业,对人体比例异常敏感。我手里又您的尺寸,再根据报纸上您二位的合影,很容易就能推算出少帅的尺寸。”

月儿对于庄一梦心思之缜密万分讶异,甚至略觉得有些许惊恐。

庄一梦却不以为然,仍旧温和含笑,仿佛总是有用不完的耐性一般。

“贾人行商,不就是要多份心思么?细节最能打动人,夫人您说是么?”

月儿彻底叹服,在没见面时,听闻庄一梦的事迹,月儿以为这多半是位出身良好又颇有上进心的好命大小姐。如今近距离接触,人格魅力愈发让月儿折服。她在心里暗暗记住了这句话,她也偷偷拿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向她讨教一番经商之道。

换上修身的马靴马裤,月儿婀娜有致的身形彻底被展露无疑。她在女子当中算得上身材高挑的,只是平日里掩在裙子中,并不十分显个头。

如今穿了修身衣裤,很容易便能展示出腰线高,腰肢细,双腿修长的优势。

她抱着头盔从更衣室走来,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宽窄合适,光洁白净的额头,愈发多了几分英气。

摩登范十足,丝毫不输给旁边已经惯于马术装束的庄一梦。

可无论旁人眼中如何惊艳,月儿却觉得万分不舒适。从小到大,月儿没有外穿过裤子。珊姐给月儿授艺无数,但核心不过是“女人味”三个字。即便是东北天冷,珊姐对于手中瘦马的要求也是宁可终日不见天日,每日窝在烧火炉的室内,也尽量不让她们穿外裤长袄。

在珊姐看来,她养的是供男人消遣的尤物,最大的吸引力,不过就是性别优势。

月儿就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成长,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在外行走。她也知道这种马术活动已经是名媛之间的寻常娱乐活动,不该这般少见多怪。

可仍旧觉得,有点不会走路。

没有高跟鞋的摇摇晃晃感觉,反而不踏实了。

韩江雪看见众人对于月儿身材的惊诧艳羡,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像是怀壁君子一面因玉而傲,又私心里不希望旁人窥探怀中玉。一颗心冰火相交,矛盾而满足。

几人先去了马舍熟悉一下马,月儿从不曾见过这等牲畜,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畜生仿佛也通了人性,也生出了点欺软怕硬的七巧玲珑心来,月儿越是害怕,马似乎便越是对月儿感兴趣。

一只身材并不十分高大的棕色马见到月儿,也不知为什么异常兴奋,乐颠颠地就朝着月儿跑来了。喷着热气的小脑袋直冲着月儿的小脸便凑过去了,吓得月儿惊叫一声,赶忙向后躲开。

可两只脚怎么跑得过四只脚的?那粽马似乎并不想放弃,侧着脑袋又朝着月儿拱了过去,韩江雪在一旁眼疾手快拉住了缰绳,将马拽开了。

月儿因着害怕而脸色惨白,以前总觉得马儿不似肉食动物,不会轻易咬人,可真的见了才知道,这过分热情和难以控制的性情,也足以让人心惊胆寒。

韩江雪近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左臂,自然而然地将月儿揽在了身后。

一旁的工作人员赶忙接过缰绳,耐心地为韩江雪和月儿解释道:“这是一匹Polo Pony,专门为马球运动而培育的马种。身形较小,不像是仪仗马和狩猎马那般高大,性情也温顺。我特地挑选了这匹马,想给少夫人骑。您不必过分紧张,它只是想要和夫人亲近一下。”

月儿听见“性情温顺”几个字,说什么都不敢信的。她仍旧躲在韩江雪身后,伸出个小脑袋,想要打量,又不敢睁眼看:“它哪里温顺了?它明明想吃了我。”

工作人员哈哈一笑:“夫人,听说过人吃马,哪里听说过马吃人呢?”

“吃人”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总听说过马咬人踢人的,月儿仍旧噘着嘴,不肯信他的话。

工作人员见空口说不通,便唤来其他人员,又放出来几匹马。各个都是身形高大,一身健硕的肌肉,鬃毛飘逸翻飞,乍被放出来,便欢腾地撒欢起来,似能卷起几丈高的尘埃。

至此,月儿信了,这确实是最好驾驭,性情最为温顺的一匹了。

有了比较,多少能减轻一点焦虑心,却很难消减恐惧感。

可转头看着一脸从容的玛丽和庄一梦,月儿又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丢脸。没见识从来都不是懦弱的理由,更何况她此刻需要扮演好“明家大小姐”和“少帅夫人”双重角色。

哪一样,都不允许她这般无能。

于是硬着头皮从韩江雪身后走过来,怯生生问道:“我能摸摸它么?”

工作人员欣喜于月儿的进步,将马牵过来,“当然可以。”

也不知是马儿感受到了月儿的情绪,还是缰绳在工作人员手里的缘故,这匹马确实变得温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