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2/3页)

接待一行人的,是教会医院的院长,美国人罗伯特。听说中国东北来的少帅要参观医院,他特地赶回来亲自迎接,毕竟这样一个没有官方支持的医院,财资十分有限。

他以为韩江雪此行,是来考察捐赠的。

与上次一去过的法租界医院不同,一进医院大堂,便将月儿深深震撼住了。

阴冷潮湿的走廊里灯光晦暗不明,病房与诊室门口都搭着临时床铺,小到无法让成年人伸直腿平躺,只能蜷缩着,不让自己掉下床去。

病人们张大了嘴,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时不时传来低声暗骂和呼噜声。旁边人被惹得烦了,揣那打呼噜人一脚,翻个身,消停几秒,又呼噜起来。

更有凄惨的,病情稍轻的,挂着吊水,连一张床铺都轮不到,只能瑟缩在蒲草般的垫子上,倚着墙试图入睡。

消毒水的味道,屎尿残留的味道,腐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毫无缓冲扑面而来,直接袭击着月儿的嗅觉,一时间让她有些头晕。

但并不十分强烈,她依旧保持着镇定。

“院长,我听说,贵院一直在招收义工?”月儿跟在院长身后,穿梭在逼仄的走廊里,率先发问。

“是,因为人手实在不够。我们经济上确实有困难,没有钱去雇那么多专业的护士,只能请一些不需要付报酬的义工,只提供三餐就好。”

一行人终于穿过拥挤不堪的过道,上三楼,来到了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也算得上是中国通,为几位贵客沏了茶,只是茶具看起来,并不甚体面。

不过没谁介意,毕竟也不是来医院喝茶的。

韩江雪趁着这个空当,攥住月儿的手:“你也看到了,需要义工的医院条件有多艰苦。你觉得自己能适应么?”

月儿猜出韩江雪此行的意思,就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于是越发高昂着小脸:“没关系,我可以的。”

韩江雪不置可否,颔首间喉结滑动,入了月儿眼。只是月儿不知道他在思量什么,亦或是做什么决定。

“院长,之前李副官应该和您都打好招呼了,我们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直接过去吧。”

过去……去哪儿?月儿不解,是直接让她上岗的意思么?

院长面色犹豫:“韩少帅,您已经考虑好了么?这么做,有点危险。”

韩江雪看了一眼月儿,下定了最终的决心:“想好了,我们过去吧。”

月儿不明所以,跟在韩江雪的身后。这一次,月儿敏感地发现一直喜欢挽着她走路的韩江雪,只是兀自走在前面,并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也好,她总要自己一个人学会适应。月儿加快了脚步,跟在几个男人身后。

一直下了几层楼,月儿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地下室。寒气扑面而来,竟有些韩家后院冰窖的冷法,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环抱着双臂,不至于太冷。

这里的灯光比楼上走廊里更加昏黄,钨丝偶尔发出“滋啦”的声音,灯泡闪烁了几下,时亮时暗。

“抱歉,平日里来得人少,灯泡没来得及更换。”

韩江雪却觉得恰到好处,回应道:“无妨。”

“这是什么地方?”月儿感觉越来越冷,却也不好意思往韩江雪身边凑合。

“停尸房。”韩江雪脸上并无波澜,一如来的只是寻常地方,与平日里带月儿去西餐厅吃饭,去河边散步一般,并无二致。

月儿却是心下一惊,感觉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知道韩江雪打定主意让她知难而退的,但没想到,会做得这么狠。

再往前走,是层层叠叠的小隔间,密密麻麻罗列着,上面写着编号,月儿猜出来了,里面装的,都是尸体。

月儿咬着后槽牙,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箭在弦上,已经走了进来,倘若此时反悔,从今往后,便什么事都别想做成了。

她知道韩江雪没有恶意,甚至是庇佑心切,可她仍觉得,自己要坚持下去。

院长得了韩江雪的指示,打开其中一格,与医生共同拉出了其中一具尸体。

月儿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滞了,脊骨后似乎有阵阵阴风,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只是双眼仍旧盯着那尸体,不错眼珠。

此时比月儿更紧张的,反而是韩江雪。他医学出身,当年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面对尸体,直接呕得五脏六腑都乱了方位,后来一发狠,买通了看尸体的打更人,把自己关在停尸间里一天一夜,才逐渐克服这恐惧之心。

如今他贸然把月儿带进来,倘若真的吓出个好歹来,该怎么办?

没错,他后悔了。

更让他后悔的是,副官根本没有提前想好细节,从柜子里取出的尸体,不是寻常病死之人,而是一具出了车祸致死,已然血肉模糊的尸体!

即便是他这般看惯了的人,都举得一阵恶心胆寒。

再回头望去,呆立在一旁的月儿双手紧紧攥着拳头,眼角鼻尖已经开始泛红,单薄的身体颤抖着,脖颈处的肌肉紧绷,隐隐泛着青筋。

她定然是怕极了的,却仍旧在极尽克制的忍耐着。

看着她那可怜无助的身影,韩江雪彻彻底底后悔了,他一步抢上前去,用身体挡在了月儿的视线之前,把她环在身体内,轻柔地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

“没事了,都怪我,都怪我,没事,我们回家……”韩江雪心疼得语无伦次,他能感受到,如同抱着几块僵直的木头一般,只有那颤抖,告诉他,这是个活人。

院长见状,赶忙吩咐医生再将尸体装回去,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今晚不会太愉快地结束的时候,韩江雪却感觉到自己怀中的小人儿突然猛地发力,挣扎开了他给的庇护。

满眼泪痕地走上前,阻止了医生的动作。

强迫着自己低头,细细看向那狰狞可怖的脸。

“江雪……”月儿的眼神是那般坚定,可声线依旧是颤抖的。略微带着哭腔,却又极力隐忍着。

如同一把轻柔弯刀,刮过韩江雪心窝处,让他更加愧疚难当了。

“我们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因着月儿的问题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怎样作答。

院长想要率先打破沉寂,也不想再看这娇小的女人受这等刺激,一面伸手去推尸体,一面作答:“理论……”

却被月儿又一次打断了:“江雪,我在问你。”

“是,”韩江雪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是的。无论是谁,你,我,所有人,死后都是这样的。僵直,腐烂,尘归尘土归土,最终化为微生物的养料。”

月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意识,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最终化作一滩烂泥,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