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放地(第2/3页)

“好,好……”鞑靼人嘟哝着,冻得瑟瑟发抖。

“好什么?”明白人问。

“妻子,女儿……苦役算得了什么,烦恼算得了什么,他总算见到了妻子,见到了女儿……你说什么也不要。可是什么也没有——糟!妻子跟他一块儿过了三年,这是老天爷开恩。什么也没有——糟;三年——好。你怎么就不懂?”

鞑靼人浑身哆嗦,搜尽枯肠回想着他所知道的有限的俄语词汇,结结巴巴地说:上帝保佑,千万别在外乡得病,死掉,埋进这片寒冷的铁锈般的泥土里。又说:只要妻子能来到他身边,只待一天,哪怕只待一小时,那么为了这种幸福,任什么样的苦难他都愿意承受。他会感谢上帝,过上一天幸福生活,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随后他又讲到,他留在家里的妻子多漂亮、多聪明。说着说着,他双手抱头,痛哭起来。他一再要谢苗相信:他丝毫没有罪,他受了冤屈。他的两个兄弟和叔叔赶走了农民家的几匹马,把那个老头打得半死,可是村社不凭良心办事,下了判决,把兄弟三个统统流放西伯利亚,叔叔是有钱人,倒留在家里了。

“你会习惯的!”谢苗说。

鞑靼人不作声了,一双哭红了的眼睛凝视着篝火。他一脸的迷茫和惊惶,仿佛至今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他被流落到这里,置身于黑暗和潮湿之中,待在陌生人中间,而不是在辛比尔斯克。明白人挨着火躺下,无端冷笑一声,又轻轻哼起一支曲子来。

“女儿跟父亲在一起有什么快乐?”过了一会儿谢苗又说起来,“他爱她,他得到了安慰,这话没错。可是,伙计,你跟他得小心行事——老头严厉,固执。年轻的姑娘却不需要严厉……她们需要温柔,需要哈哈哈、嗬嗬嗬,需要香水和化妆品。是这样……唉,就这么回事!”谢苗叹口气,费劲儿地站起身来,“酒喝光了,这下该去睡了。怎么样?我走啦,伙计……”

鞑靼人独自留下,他又添些枯枝,侧身躺下,望着篝火,开始思念起家乡和妻子来。她能来住上一个月,哪怕只住一天,那该多好啊!之后,她想回去,那就让她走好了!来住上一个月,哪怕一天,总比不来好。不过,要是妻子说到做到,真的来了,那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在这种地方,让她住哪儿?

“要是没吃没喝的,叫她怎么活?”鞑靼人大声问。

他现在白天黑夜都帮着划船,一昼夜拿十戈比报酬。不错,过路人会给点儿茶钱和酒钱。可是几个伙计把小费都私分了,一个子儿也不给鞑靼人,只是取笑他。他穷得挨饿,挨冻,成天担惊受怕……眼下他浑身酸痛,哆嗦,本该进屋去躺下睡觉,可是那边没有被子盖,比岸边还冷。这里虽说也没有东西可盖,好歹还可以生堆火……

再过一周,等这里的水退下去,他们安排下平底渡船,所有的船工,除了谢苗之外,也都无事可干了。到那时鞑靼人只好走村串户去乞讨,去找活儿干。他妻子才十七岁,长得漂亮,娇滴滴,羞答答——难道能要她抛头露面去各村讨饭吗?不,这事想起来都可怕……

天亮了。驳船、水中的柳丛和水上的波纹已经清晰地显露出来。可是回头一看——那边是一片黏土高坡。坡底下有一间农舍,屋顶苫着褐色的干草;往上一些,不少乡村木屋挤挤挨挨。村子里的公鸡已在啼叫了。

褐色的高坡、驳船、河流、不怀好意的异乡人,饥饿,寒冷、疾病——所有这一切或许实际上并不存在;或许只是梦境——鞑靼人这样寻思。他觉得他睡着了,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噜声……当然,他这是在家里,在辛比尔斯克,只要他叫一声妻子的名字,她准会答应;隔壁房间里有母亲……可是,天下竟有这么可怕的梦!干吗要做这种梦呢?鞑靼人微笑着睁开了眼睛,这是什么河?伏尔加河吗?

雪花飘飘。

“喂!”对岸有人在喊叫,“渡船!”

鞑靼人醒悟过来,连忙跑去叫起同伴们好把船划到对岸。几个船工一边走,一边穿上破皮袄,睡意未消地操着哑嗓子骂街,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来到了岸边。他们刚从睡梦中醒来,河上飘来的那股刺骨的寒气,显然让他们感到可恶又可怕。他们不慌不忙地跳上驳船……鞑靼人和三名船工拿起宽叶长桨,这些桨在黑暗中看上去像虾螫,谢苗用肚子压着长长的船舵。对岸还在喊叫,甚至放了两枪,以为船工多半睡着了,或者去村里下酒馆了。

“行了,急什么!”明白人说,那种口气仿佛他深信不疑:这世上的事都用不着着急,因为照他看来,急也无济于事。

笨重的驳船离开了岸,在柳丛中间漂浮。柳树慢慢往后退去,这样才看得出来驳船在移动,没有停在老地方。几名船工协调一致地划着桨。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身子不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船帮的这一侧飞到了另一侧。黑暗中,这些人好像坐在某个洪荒年代、坐在长着好些长爪的怪兽身上,它要把他们送到一个寒冷而荒凉的国度,这样的国度即使在噩梦中也难得一见。

穿过了柳树丛,驳船进入宽阔的地带。对岸已经可以听到木桨的吱嘎声和有节奏的溅水声。有人在喊:“快点儿!快点儿!”又过了十来分钟,驳船沉重地撞到码头上。

“老下个没完,老下个没完!”谢苗嘟哝着,抹去了脸上的雪,“哪儿来这么多雪,真是天知道!”

等船的是个瘦高个的老头,他穿着狐皮短袄,戴一顶白羔皮帽子,站在离马不远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的神色忧郁而专注,仿佛正在极力回忆某件事情,对自己不中用的记性很是生气。当谢苗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摘下帽子时,那人说:

“我急着去阿纳斯塔西耶夫卡。女儿的病更重了,听说那里新派来了一位大夫。”

他们把马车拖上驳船,又往回划去。谢苗叫他瓦西里·谢尔盖伊奇的那个人,在大家划船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咬紧厚嘴唇,眼睛望着一处地方发愣,马车夫请求他允许在他面前抽烟,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似的。谢苗用肚子压着船舵,瞧着他挖苦说:

“在西伯利亚,人们照样能生活。活得下去的!”

明白人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仿佛他的说法得到了证实,仿佛他正高兴事情的结果当真不出他所料。身穿狐皮短袄的人那副不幸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分明让他非常开心。

“这种时候出门,瓦西里·谢尔盖伊奇,路上尽是烂泥,”他看到车夫在岸上套马,便说,“您最好再等上两个礼拜,到那时路就会干些。要不索性别出门……要是出门办事能管用,倒也罢了,可是您自己也知道,人们一辈子东奔西跑,日日夜夜地奔劳,到头来什么好处也捞不到。这可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