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第2/2页)

“是啊,她还去要过饭!”他回想往事,“是我亲自打发她去要饭的,多糟糕的事儿!她,蠢婆娘,再活上十来年就好了,要不,她还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哩。圣母娘娘,我这是往什么鬼地方赶呀?现在不用去看病了,该去下葬了。往回走!”

车工掉转马头,使劲儿抽马。道路变得越来越难走了。现在,连车轭都看不见了。雪橇有时撞到小云杉上,黑乎乎的东西擦伤他的手,又从眼前闪过。举目望去又变得白茫茫一片,风吹雪舞。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车工心想。

他回想起,四十年前玛特廖娜是个年轻、漂亮、快活的姑娘,出身富贵人家。父母把女儿嫁给他,贪图他有好手艺。凭着那份嫁妆原本完全可以过上好日子,糟就糟在,婚礼后他喝得烂醉如泥,一头倒在暖炕上,从此就迷迷糊糊,好像直到这一刻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礼他倒记得,可是婚礼之后出了什么事,哪怕要他的命,他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成天不是酗酒,倒头睡觉,便是打架。四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云团般的白雪渐渐变得灰暗起来。暮色渐浓。

“我这是往哪儿赶呀?”车工猛地醒悟过来,“该把她埋了,可我得去趟医院……我都变傻了!”

车工再次掉转雪橇,又抽起了马。老马鼓足全身的劲儿,喷着鼻子,开始小跑起来。车工接二连三抽它的背……身后响起撞击声,他哪怕不回头,也知道是死去的老太婆的脑袋撞着雪橇。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风越刮越冷,越来越刺骨……

“再从头活一次就好了……”车工心想,“我要添置一套新工具,接下活儿……挣来的钱全交给老太婆……该这么办!”

后来他居然把缰绳弄丢了。他寻找起来,想把缰绳捡起来,却怎么也不行。他的手活动不了了……

“算了……”他心想,“让它自个儿走吧,它反正认得路。这会儿得睡会儿……葬礼前,安魂祭前,得躺会儿。”

车工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不久他听到马站住不走了。他睁眼一看,自己面前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小木屋,又像大草垛……

他真想从雪橇上爬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全身软绵绵的,即使冻死,也懒得动弹了……于是他安静地睡着了。

他醒过来,发现躺在一间四壁油漆过的大房间里。窗外射进明亮的阳光。车工看到床前有许多人,首先他想做的事就是要让人看到自己是个明事理的规矩人。

“请来参加老太婆的安魂祭,乡亲们!”他说,“还要告诉东家一声……”

“唉,得了,得了!你躺着!”有人打断他。

“天哪!巴维尔·伊凡内奇!”车工看到身边的医生吃惊地说,“老爷!恩人!”

他想跳下床,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但感到手脚都不听使唤。

“老爷!我的腿在哪儿?胳膊呢?”

“你跟胳膊和腿告说声再见吧……都冻坏了!唉,唉,你哭什么,你已经活了一辈子,谢天谢地吧!恐怕活了六十年了吧——你也活够了!”

“伤心哪,老爷,我好伤心哪!请您开恩原谅我!要再活上五六年就谢天谢地了……”

“为什么?”

“马是借来的,得还人家……要给老太婆下葬……这世上的事怎么变得那么快!老爷!巴维尔·伊凡内奇!我给您做个顶好顶好的卡累利阿桦木烟盒,再车个槌球……”

医生挥挥手,走出病房。车工算是活到头了。

(18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