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温情的一生

半里关大雪弥漫, 苍穹低垂, 远山满是茫茫雾气。雪落在飞决的发间,恍若白了头。

谢淮执着缰绳,飞驰在古道上。

眼见着, 半里关的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谢淮却攥紧了手中长剑, 做好了回身与追兵厮杀的准备。

从一开始, 他就不信裴远会开门。

然朦胧之间, 互见大雪蒙蒙的半里关外, 一道明亮的光, 宛若引路明灯般嵌在城墙中。近了一些后,凝眸望去,却见那分明不是什么光, 而是半里关打开的城门。

谢淮一恍, 大雪落下,覆在他冷冽的眉间。铁衣生寒,他纵马飞驰,蓦然间,心中宛若天光乍亮,忽地抬了抬眸。

悠悠苍天下,古道城墙之上, 小表妹披着金羽斗篷,紧紧立在城墙边,俯身望来。

瞧见他时,她神色恍然, 云摆飞决,簌簌地扑在城墙上。

赤马迎着呼啸寒风一路疾行。

谢淮在城下,若若在城上,二人一俯一仰,遥遥地相视而望。短短一瞬间,却好像一生般漫长。

但那不是痛苦的一生,而是温情动人,爱意绵长的一生。

谢淮那一瞬间忽然想:要将小表妹娶回家,让她永远这样等他。

半里关的城门一开,将士们便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城中。裴远又一声令下,命人飞快将城门关上。

厚重的城门一关,追来的敌军便被隔在了关外,眼睁睁瞧着谢淮入了关中,禁不住地破口大骂。

谢淮却置若罔闻,扬长而去。

一入半里关,他便飞身下了马,迎着簌簌的飞雪,一步一步上了城墙。

城墙上,若若提裙走来,瞧见衣襟染血,容色冷白的谢淮,不由得雾了雾玉眸,恍然地望着他:“表哥……”

谢淮神色一顿,停在原地,薄唇抿成微冷的弧度。

若若却朝前两步,一把抱住了他,将金羽斗篷拢到他衣襟前,仰首问:“……你冷不冷?”

“我……”

谢淮一出声,语气便有些低哑,深眸轻轻垂下,幽远地凝望着若若:“不冷。”

漫天的大雪落下,他在雪中疾驰了一路,怎么可能不冷?若若以为谢淮还在生气,气她不顾安危独自来了半里关,想了想,垂眸道:“对不起……”

她语气柔和,哄谢淮:“我不是故意的。听说你在半里关外遇难,府中的马就忍不住送我到了半里关来,你要骂就骂府中的马吧,别骂我。”

谢淮:“……”

多少年了,小表妹还是与从前一般无赖。

谢淮神色终于动了动,他垂眸扫下,轻笑一声,并未像上次在镇北城中那般骂若若,而是轻轻抬了抬衣袖。

若若面色忽变,惊道:“……你生气到要打我啦?”

“……”

谢淮一顿,嗤笑:“表妹待我多愚钝。”

他抬袖,从袖中摸出一枚碧玉簪,轻轻插到了若若的发髻间。

若若一怔,恍惚地摸了摸发间冷沁沁的碧玉簪,问谢淮道:“这是什么?”

谢淮拢起寒袖,云淡风轻地:“前几日在城中,有个小姑娘哭着喊着说丢了一只发簪。如今还给她,希望她日后别再烦我了。”

“……”

指腹间的发簪染了雪的冷意,应当在他袖中藏了许久许久,若若抚着发簪,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是在城中说了一句气话,就被他记到了如今。

谢淮也并不是,待她冷漠无情的。

若若心中热潮涌动,几分涩意几分感动,哽咽着与谢淮道:“可是那个小姑娘还想烦着你一辈子……怎么办?”

谢淮孤眸一敛,深深望着她,良久,忽然俯了俯身,将她拢入怀中,低声:“那可真是……难以对付啊。”

不远处,行上城墙的裴雪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裴远向前来,为她打了一把伞,关怀道:“你回来了。”

裴雪却只是怔怔地嗯了一声,便陷入沉默中。她望着在城墙上相拥的少年与姑娘,心中忽地苦涩几分。

无他,唯在见着若若发间那枚碧玉簪时,她便如大梦初醒了一般。

在这几日深入敌营,行走在孤山荒岭中,日日濒临险境时,谢淮便常常冷峻地坐在素雪中,抚着那枚碧玉簪。

……

因谢淮探查敌军形势时负了不少的伤,一行人便留在了半里关整顿,待与前来支援的士兵回合,便能制定歼敌之计,一举驱逐敌军。

半里关中,裴远携着裴雪联系镇北军队去了。谢淮则留在营帐里,由着若若为他查看伤势。

营帐隔去漫天风雪,帐中点了碳火,暖意融融,别有一番天地。

谢淮端坐在云纹绒毯上,半褪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背来。

若若端着药膏,玉眸凝雾,怔怔望着他身上的伤,沾了药的指腹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落下。

谢淮身上的伤太多了。

这些伤新旧不一,大大小小十余道,光是瞧着便令人胆战心惊,心有余悸,眼前仿佛浮现起落伤时那一幕幕的凶险之境。

沙场无情,多少人将枯骨埋在了镇北,而镇北的安宁之下,是将士们血流成的河。

若若一时凝顿,久久没有动作,悄悄淌落一滴泪珠。

“……哭什么。”

谢淮忽然出声,语气淡淡道。

若若凝噎,小声反驳:“没有哭,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谢淮没有回首,也没有用眼睛去瞧,但就是知道小表妹哭了。其实这些伤还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伤被他藏在了袖下,不让若若看见。

那道伤在他的命脉边上,险些带走了他。

思绪收回,谢淮淡淡哼了一声,沉声道:“没哭就上药,磨磨蹭蹭,指望你为我做些事,难道要等到地老天荒吗。”

“……哪有。”

若若抿了抿嘴,想揉一把眼泪再给谢淮继续上药。然而她忘了……她的手上,还沾了些药膏。

揉了揉眼睛,顿时被呛得泪珠直涌。

若若:“……好疼!”

听得这一声,谢淮神色忽冷,飞快地披起衣裳回过身来,沉眸拽走若若挡在眼前的手腕,瞧见她红通通的眼眸与指腹的药膏时,便明白了过来。

谢淮忍耐地瞥了若若一眼,从身侧的盆中捏了一块巾帕,抬起衣袖,冷着脸给她擦眼睛。

“蠢……”

“……笨,是不是?”

若若先谢淮一步开口,泪眼蒙蒙道。

谢淮顿了顿,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嘲讽道:“小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爱哭,越长大越无赖了?”

“只是药膏迷了眼!”

若若泪睫微颤着反驳,然忽瞧见谢淮抬起的袖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顿时凝了神色,一把掀起了他的衣袖。

藏着的伤痕瞬间暴露,谢淮微顿,却并未不语,只是敛眸定定地盯着若若的脸,心中默数:一,二,三……

果然,数到三时,那莹莹玉眸中又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