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2/10页)

为了在团体旅行中不引人注意,他们每个人只带了一件大行李。在最后时刻,他们没敢随身带上装着他们互相的通信和塔米娜的记事本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海关检查的时候,如果被占领的捷克斯洛伐克的哪个警察让他们打开行李的话,针对他们出外十五天去海滨度假却带上了他们私生活的所有档案这种情况,会马上产生怀疑。可是,鉴于他们不愿把包裹留在自己的家里,因为他们一走国家就会把他们的套房没收,他们就把它放到了塔米娜的婆婆家,放到了去世的公公留下的、再也没有什么用途的一个书桌的抽屉里。

在国外,塔米娜的丈夫病倒了,塔米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把他带走。他死的时候,人家问她是土葬还是火葬。她说火葬。然后人家问她是把骨灰放在一个骨灰盒里还是更愿意撒掉。在这个世界上她无处为家,她怕一辈子像拿个手提包那样一直带着丈夫。她让人撒掉了他的骨灰。

在我的想象中,世界在塔米娜周围升起,越升越高,就像一堵围墙,她只是下面的一片小草地。在这片草地上只开着一朵玫瑰,那就是对她丈夫的思念。

或者我想象现在的塔米娜(端上咖啡并奉献耳朵)是水中漂浮的一排木筏,她在木筏上,她向后看,只向后看。

最近一段时间,她绝望了,因为过去越来越苍白。她身边只有丈夫护照上的照片,所有其他的照片都留在布拉格被没收的套房里。她看着这张盖着章、折了角的可怜的照片,这是丈夫正面拍的(就像司法身份部门拍摄的罪犯一样),一点儿也不像他。每天,她都在这一照片面前进行一种精神操练:她努力去想象她丈夫的轮廓,然后是一半的轮廓,然后是四分之三的轮廓。她让他的鼻子和下颌的线条重生,但是她每次都惊恐地发现,那想象的速写总会出现一些疑点,勾勒着它们的记忆在这里驻足不前。

在这样的操练中,她努力去回想他的皮肤和肤色,表皮的所有细微异变,那些小疙瘩,那些赘疣,那些雀斑,那些细小的血管。很难,几乎没有可能。她的记忆所使用的颜色是不真实的,用这些颜色无法描摹人类的肌肤。于是她发明出一种特殊的纪念手段。当她坐在一个男人面前时,她把那男人的头部当成一种雕塑材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头部,在脑海中把它当成脸部的模型,给它加上更深的肤色,填上雀斑和赘疣,把耳朵缩小,给眼睛涂上蓝色。

但是,所有这些努力到头来只是表明,她丈夫的形象已经无可挽回地离她而去。在他们刚刚相恋的时候,他让她写日记(他比她大十岁,对人的记忆之可悲已经有所了解),为他俩记下他们生活的进程。她拒绝这样做,声称这样做是嘲笑他们的爱情。她是那么爱他,怎么可以接受她视为永世不忘的东西会被忘却。当然,最后她还是服从了,但是没有热情。她的记事本也受到了影响:有很多页是空白的,记录的内容也是断断续续的。

5

她和她丈夫一起在波希米亚生活了十一年,她留在婆婆家的记事本也是十一本。在她丈夫死后不久,她买了个大笔记本,把它分成十一部分。她肯定自己能够回忆起遗忘大半的许多事件和情景,但是她不知道把它们放到笔记本的哪一部分记录下来。时间顺序无可挽回地忘却了。

她首先试图追寻的往事回忆是那些可以作为时间参照的事件,以此为基础,她可以为自己重建过去的工程搭建出基本架构。比如,他们的假期。应该有十一个假期,可她只能想起九个来。剩下的两个永远忘却了。

然后,她尽力去把这重新发现的九个假期安排到笔记本的十一个章节中。可她能确定的只是因为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与往年不同的那几年。一九六四年,塔米娜的母亲去世了,一个月以后他们去塔特拉山度过了一个凄凉的假期。她还知道,随后的一年他们去了保加利亚的海边。她还能想起一九六八年和第二年的假期来,因为那是他们在波希米亚度过的最后几个假期。

虽说她好歹能回想起大部分假期(却不能给出确定的日期),但在试图回忆他们的圣诞节和新年时,她是完全失败了。十一个圣诞节中,她只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出两个,十一个新年她只能想起五个。

她也想回忆出他给她起的所有名字。他只在最初相识的那两个星期叫过她真正的名字。他的柔情就是一台不断生产昵称的机器。她有很多名字,由于每个名字都不太耐用,他又不停地给她起新名字。在他们相处的十二年中,她有过二十来个、三十来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属于他们生活的一个具体阶段。

但是,如何能找到一个昵称和时间节奏之间已经失去的联系呢?塔米娜只在不多的情况下找到过。比如她想起了母亲去世后的那些日子。她丈夫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着她的名字(那个时间、那一时刻的名字),好像要把她从一场噩梦中唤醒一样。这个昵称她是想起来了,她把它确定无疑地记在了一九六四年那一章。但是,所有其他的名字都飞到了时间之外,就像逃离了鸟笼的鸟儿一样,自由而疯狂。

正是为此,她才如此绝望地想要把那一包记事本和信件弄到自己手里。

当然,她知道记事本里也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东西,记录了一些不满足、争吵甚至厌烦的日子,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她不想把过去变成诗。她只想还给它失去了的肉身。促使她这样做的,不是美的欲望,而是生的欲望。

因为塔米娜在一个木筏上漂浮着,她向后看,只向后看。她存在的大小就是她在那边、身后的远处所看到的大小。正如她的过去在收缩、变形、消散一样,塔米娜也在缩小,轮廓渐失。

她之所以要她的记事本,是因为她在笔记本中已经构建了一个由主要事件所组成的脆弱架构,她想为这一架构砌上边墙,让它成为她可以住进去的房子。倘若摇摇晃晃的回忆的建筑像搭建不稳的帐篷一样倒塌,塔米娜就只剩下了现在,这个无形的点,这一缓慢地向死亡进发的虚无。

6

那么,为什么不早些跟婆婆说把记事本寄过来呢?

在她的国家,与国外的通信都要经秘密警察过目,想着警察局的官员要来插手她的私人生活,她无法接受。再说,她丈夫的姓名(她一直冠着夫姓)肯定还在黑名单上,警察对有关他们的对手包括死去的对手的所有材料都始终如一地有兴趣。(这一点,塔米娜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们惟一不朽的所在就是警察局的档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