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今不如昔

天光晦暗,树影幢幢。

馒头状的坟包一个接着一个,基本没有石碑。只偶尔有一处堆垒得像样的坟墓。墓边插满了白色长幡,牵着道士做法用的红绳,有些还挂了铃铛。由于风吹日晒,白幡已经破败不堪,铜铃生锈,只能发出诡异沉闷的声音。

所有客死异乡、穷困无家、年少枉死,以及种种原因入不了族中坟地的人,都被归葬在这样的乱葬岗。

每座城镇,甚至每个村子外面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常人无事不愿接近,这就给了江湖人一个极大的便利,甭管是碰头还是约架,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哪怕将人打得哀嚎不止……

就是传说中那只管叫,叫破嗓门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地儿。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坟堆边痛哭流涕的两个黑衣人。

这是哪家的死士,方才咬毒囊的时候还非常果决,说死就死毫不畏惧之外,怎么现在一点儿疼痛都忍不得?

是,被自己用真气灌入经脉之后确实很痛。想当初在青湖镇,他就是这么折腾那群笃信圣莲坛愚民的,还有几个压根不会做人的江湖小辈。可那不是普通百姓,以及眼高手低自诩行侠仗义实则乱来一气的年轻人嘛,没见过世面,也没吃过这方面的苦头,受不住很正常。

眼前这两个黑衣人,怎么骨头一点儿都不硬?

刚一发作就嚎起来了,还嚎得特别惨,一听就是人已经疼得受不了的。

孟戚还能不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

其实这是越捱越痛,刚开始发作时猝不及防的一下,大部分人都会痛叫出声,然后咬咬牙是能克制得住的,让人完全丧失心智涕泪齐流的求饶,少说也得一盏茶工夫。

软骨头例外。

结果这两人上来就是一副受不住折磨,问什么都肯说的样子,蒙谁呢?

孟戚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两人满地打滚,可以说是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

墨鲤虽然不解,但也不会拆孟戚的台,他心中想的跟孟戚一样。

——这两人莫不是想装做怕痛怕死捱不过去,然后胡乱供出主家?

死士真的冤。

死不可怕,就那一阵子。

真正的刑讯好手他们见过,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越是硬挺着,只会越吃亏。如果再倒霉一点遇到了迷醉此道的人就不是受罪的事了,必定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偏还死不了。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装软骨头,一打就哭,一痛就求饶。

两个死士一边嚎一边用余光观察孟戚和墨鲤。

然后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这么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明摆着就是要把人折磨够了才满意。

也不容他们多想,疼痛加剧。

于是嚎的声音都变得真切了。

孟戚算了算时间,心道这才对,之前嚎的是什么玩意?先练练嗓子?

“说,谁派你们来的,到那家铺子做什么?为何要杀死掌柜跟伙计?”

听到问话,死士松了口气,眼珠微微一转。

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

孟戚看得真切,冷哼一声,又是一股真气打入经脉。

瞬间响起的尖叫,把坟头上的土都震落了一层。

两重暗劲同时发作,这回是真的令人痛不欲生。

孟戚等了一阵,挥挥手撤了暗劲,两个黑衣人已经满身是土狼狈不堪。其中那个中毒又被墨鲤救回来的人更是元气大伤,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散乱神情恍惚,顿了顿又爬到旁边去吐了。

死士不会轻易吐露主家的身份,但是他们也有能够透露的事。

“……那铺子是司家的,平州司家。”黑衣人嘶声道。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孟戚挑眉道:“继续说。”

司家暗中进行的谋逆之事,已被荡寇将军刘澹发现,齐帝陆璋肯定已经密令锦衣卫去查抄司家各处财产,怎会留下这样一个漏网之鱼?

黑衣人觑着孟戚,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孟戚的身份以及孟戚究竟知道多少东西,结果孟戚一个字都不给他。黑衣人只能憋屈地继续道:“司家没了之后,这铺子就被青乌老祖的人接收了。”

墨鲤心想这倒是与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

司家少主司颛是青乌老祖的小徒弟,司家和藏风观估计也有些联系。赵藏风虽然脑子发昏,一心想要斩断龙脉让灵气遍布天下然后自己修炼得道,但是他造反大业还是干得有声有色,小徒弟家遗留下的产业自然是顺理成章收入囊中。

问题是,青乌老祖也很快完蛋了。

照这个逻辑,接受遗产的岂不是青乌老祖那个效忠天授王的徒弟?

果然黑衣人下一句沉重地道:“青乌老祖死后,藏风观之人也作鸟雀散,这家掌柜想要带着司家的钱跟路子另投新主。我等是天授王麾下郑将军的亲卫……”

“胡言乱语!”墨鲤打断了死士的话。

孟戚适时点头:“既然掌握自己的主家没了,主家背后的靠山也倒了,掌柜为何要另投他人?跟伙计把钱分一分,然后卷了铺盖走人,天大地大哪里不好去,非得吊死在谋反这棵树上?”

“这……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的想法。”

黑衣人一口咬定派自己来的人姓郑,是青乌老祖的另外一个徒弟。

孟戚意兴阑珊,抬起手又放下了。

两个死士随即闭眼,一副等着刑罚再次临头的模样。

墨鲤看得奇怪,不禁唤道:“孟兄?”

闻声抬头的孟戚,忽而精神一振,展颜笑道:“大夫有所不知,这死士呢,不管谁家养出来的都是同一个毛病……能死就死,死不成就胡乱攀咬,所以他们第一次口供是没法信的。于是到后来审问的人知道,死士自己也知道,大家都照着这个套路来,哎,真真愁煞人了。”

墨鲤:“……”

孟戚不间歇地继续揭底道:“有时候第二次口供也不是真的,还得问第三遍。这要看审问的是什么人了,如果是刚愎自用,又对刑讯手段十分自得的家伙,只会相信三遍以上的口供。”

两个死士:“……”

不对,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两个死士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发现自己失策了。

之前孟戚任凭他们哀嚎不止,还始终面无表情,不能怪他们误会。

招供是一门学问。

他们都是见机行事,看人招供的。

偏偏孟戚还在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地“教导”他们。

“……怎么就没一个人反其道而行,第一次就把真话说出来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做了之后,审问的人根本不相信,你们如愿以偿地隐瞒了真相,这是个绝好的主意吗?”

两个死士木着脸,一言不发。

这种事谁他娘的敢赌?

万一问话的人当真了呢?万一对方不懂规矩,就是不按套路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