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5页)

“怎么样?”

嘿,还能怎么样呢!我们就像两只公狗那样在院子里扭打起来了。后来我坐在斜坡草地上,无法形容的苦闷使我快要疯了。我紧紧咬住嘴唇,使自己不致大哭大吼起来。这件事,一想起来,心里那无法忍受的厌恶就让人全身发抖。我很奇怪,当时我怎么竟没有发疯,没有杀人呢?

我为什么要讲述这些丑事呢?为的是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些东西还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啊!你们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的故事,喜欢那些渲染得很美的骇人情节,幻想的恐怖让你们愉快地激动,而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最骇人听闻的事情,而且我有不容否定的权利把它们讲出来,让你们感到不快,为的是要你们记住,你们是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和生活在什么状况之中。

我们大家都过着一种卑鄙肮脏的生活。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非常爱人们,不想让任何人痛苦,但也不能多愁善感,不能用花言巧语的谎话去掩饰严酷的真实,而要面向生活,正视生活!要把我们心灵中和头脑中一切美好的、人性的东西融化到生活中去。

……特别让我恼恨得发疯的,是人们对待妇女的态度。读过许多小说之后,我把妇女看作是生活中最美好最有意义的东西。我的外祖母讲述的关于圣母和贤女瓦西丽莎的故事、不幸的洗衣妇娜塔利娅以及我见到过的千百个作为生命之母的女人的目光和笑容,都坚定了我这方面的信念。正是她们的目光和笑容美化了这一缺乏快乐、缺乏爱的生活。

屠格涅夫的作品赞美了女性的荣耀。我也用我所知道的关于妇女的一切好的东西来美化我永不忘怀的“玛尔戈王后”的形象。这方面,海涅和屠格涅夫所作的贡献特别大。

傍晚从市场上回来时,我常在内城城墙边的山上停下来,眺望伏尔加河对岸太阳落山的景色,眺望火红色的河流在天边的流动;大地上可爱的河流时而变成红色,时而又变为蓝色。在这样的时刻,整个地球好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装着囚犯的驳船,它像猪一样,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拖着,懒洋洋地不知拖到什么地方去。

但我想得更多的还是地球之宏大,是我从书本上知道的那些城市和过不同生活的外国。在外国作家的书中,人们的生活被描写得比我们周围那种徐缓而单调地沸腾的生活要干净一些,可爱一些,没有那么多艰辛。这就减轻了我的恐惧,激起我对另一种生活可能性的执着的幻想。

我总觉得,我会碰上一个纯朴的英明的人,他将带领我走上一条宽广的光明之路。

有一天,我坐在内城墙下一条长凳子上。雅科夫舅舅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没有发现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尽管我们几年来都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很少谋面,偶尔见着,也只是一会儿。

“嗨,你长高了。”他推了我一下,开玩笑似的说。接着我们就像相互认识很久却仍是陌生的人那样谈了起来。

我从外祖母那里知道雅科夫舅舅这些年来已经完全破产,全部家当都已吃光花光了。他当过一所地方监狱的副看守,但是结果很糟糕。正看守生病期间,雅科夫竟在自己家里给囚犯举办欢乐宴会。此事败露后,他被革了职,交法庭审判,被指控夜里放犯人上街“游玩”;虽然没有犯人逃跑,可是有一个犯人去掐一个助祭时,被当场捉住了。此案侦查了很长时间,不过没有正式开堂审理。犯人们和看守们都巧妙地为好心的舅舅开脱,挽救了他。现在他失去了工作,靠儿子养着;儿子在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教堂唱诗班里唱歌。关于他的儿子,他说得颇为奇怪:

“他在我面前变得严肃了,摆起架子来了!他是个独唱歌手。要是我没有及时把茶炊烧好,或者没有把衣裳刷干净,他就会大发脾气!他是一个很认真的小伙子,也很爱整洁……”

舅舅本人老了很多,浑身很脏,头发脱落,精神委顿,他的快活的卷发也十分稀疏了,耳朵竖了起来,眼白上和刮了胡子的脸颊的光滑的皮肤上,现出了稠密的红色血丝网。他说话虽然很风趣,但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似的,妨碍着他舌头的转动,尽管他的牙齿还是完整的。

有机会同这样一个善于快活地生活并且见多识广的人交谈,我很高兴。他唱过的那些活泼可笑的歌曲,我现在仍然记得清楚。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说他的那些话:

“在唱歌方面,他是大卫王;在做事方面,他却是恶毒的押沙龙230。”

人行道上,从我们身边走过的都是些衣冠整洁的人,穿戴华丽的太太小姐、公务员、官吏。舅舅穿一件破烂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便帽,脚上是一双棕红色的皮靴,缩着身子,好像为自己的破旧衣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我们走进波查市峡谷一个小酒馆里,在面朝市场的窗口下占了个位子。

“还记得当时你们唱的歌吗?

一个乞丐去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乞丐就把它偷走……”

我在背诵这两句歌词时,忽然首次发现它们有讽刺的含义,于是我觉得,这个快乐的舅舅是一个既凶恶又聪明的人。

但他一边把伏特加倒进杯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我活这么久了,也胡闹过一阵子,不算多!这歌也不是我的,是一个神学校的教师编写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死了吧?我忘记了。我和他相处得很友好,他是个单身汉,喝酒太多,死了,是冻死的。在我的记忆中,因喝酒而死的人有多少啊——数不清了!你不喝酒吧?别喝,以后再说。你常去看外祖父吗?他是个不快活的老头子,好像要发疯了。”

我问起他关于囚犯的事情。

“你也听说了?”他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嗓子问道。

“囚犯又怎么啦?我可不是他们的法官。我认为,他们同样也是人,所以我就说:弟兄们,让大家和睦相处吧,快活地生活吧!我还说,有这么一首诗:

命运阻碍不了我们欢乐!

就算它要对我施加压迫,

我们也要为欢笑而活着,

傻瓜才不想这样的生活……”

他笑了笑,从窗口望着渐渐变黑的峡谷,那边摆满了各种货摊。他捋了捋胡子,继续说:

“他们当然很高兴,因为在牢房里是十分苦闷的。瞧吧,点名完了,他们马上就到我这里来,有吃,有喝;有时是我请客,有时是他们出钱,于是,俄罗斯母亲呀!摇起来,玩起来吧!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当中还有许多优秀的歌手和舞蹈家,出色得令人惊讶!他们有些人戴着镣铐,而戴镣铐是跳不了舞的,所以我允许他们把镣铐下了,这是真的。其实他们不要铁匠帮助,自己也可以把镣铐取下来。他们都是很灵巧的人,灵巧得出奇!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去打劫,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最终也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