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4/6页)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用温和的眼睛看着我的脸,不大明显地笑着说:

“啊,是吗?”

甚至是她这种善意的微笑,在我看来,也只是王后的一种宽厚的微笑罢了。她说话声音低沉而柔和。我觉得她说的话,老是一个意思:

“我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好,都纯洁,所以我不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有时候,我正好碰上她坐在镜子面前一张低矮的圈椅上梳头发,发梢垂在膝盖上和椅子靠背上,通过椅背几乎拖在地板上。她的头发跟我外祖母的一样,又长又密。我从镜子里看见她的黑黑的、结实的乳房。她当着我的面穿束胸和袜子,但她那纯洁的裸体并没有引起我害羞的感觉,只为她感到自豪和喜悦。她身上总是散发着鲜花的芬芳。这种香味在保护着她不让任何人对她产生邪念。

我健康、强壮,很了解男人对女人的关系和秘密。但是人们对我讲到这种秘密时,却总是那么冷酷无情和幸灾乐祸,总是那么残酷、肮脏。因此不能想象,男人怎么会去拥抱这样的女人;很难想象,什么人会放肆地无耻地触碰她,去占有她的身体。我坚信,厨房和什物间的爱情,玛尔戈王后是不屑一顾的,她知道的是另一种更高尚的欢愉,另一种不同的爱情。

可是有一天傍晚前,我走进客厅里,听见卧室的门帘后面我敬爱的夫人的响亮的笑声和一个男人的恳求声:

“等一等……天啊!我不相信……”

这时我本该走开,这一点我懂,但是我却没能……

“谁在那边?”她问道,“是你吗?进来吧……”

卧室里放着鲜花,令人感到气闷,光线暗淡,窗帘都放下了……玛尔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那位拉小提琴的军官和她并排坐在墙边,他只穿一件衬衣,露着胸脯,胸脯上有一道伤痕,像一条红带子从肩部伸展到乳头上,而且非常明显,甚至在昏暗中我都能清晰地看见。军官的头发凌乱得有点可笑。我头一次在他的郁闷的有刀痕的脸上看到了微笑,笑得有些古怪。他那双女人般的大眼睛直望着王后,好像才第一次看出她的美丽似的。

“这是我的朋友。”玛尔戈王后说,不知道她是对我还是对他说……

“你干吗这么慌张呢?”她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她用裸露的发烫的手搂着我的脖子说:

“等你长大了,你也会幸福的……去吧!”

我把书放在书架上,拿起另一本书走了,好像是在梦中。

我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咯咚一声破碎了。当然我一刻也没想过,我这位王后会像所有女人一样恋爱,而且那位军官也不容我这样想。我亲眼看到了他的微笑——笑得那么欢快,就像是孩子突然受惊时的那种笑容,他那愁闷的脸也奇怪地活跃起来了。他应该是爱她的,难道可以不爱吗?她也一定用自己的爱慷慨地去回报他,因为他的小提琴拉得这么好,又能那么动人地朗读诗歌……

不过这也是因为,我必须找点东西来作自我安慰罢了。我明白,在我对我所看到的一切及对玛尔戈王后本人的态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对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失掉了什么,有好几天都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之中。

……有一天我狂暴地、盲目地发了一通脾气。后来我去夫人那里借书时,她严厉地对我说:

“听说你是个不要命的捣乱鬼。这一点我可没有想到……”

我忍不住了,就详细地告诉了她我生活得多么糟糕,以及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时心里又有多么难受。她站在我对面,把手放在我肩上,先是认真地严肃地听我说话,不一会儿便笑起来,把我轻轻推一下说:

“好啦,这我全知道。你明白吗?我全知道!”

然后她抓住我两只手,非常亲切地对我说:

“你越少去注意这些肮脏的东西,对你就越好……可是你的手洗得不干净……”

其实,这种话她是可以不说的。如果她也去擦铜器、洗地板、洗尿布的话,我想,她的手不见得会比我的手干净。

“一个人要是会过日子,别人就会生他的气,嫉妒他,要是不会过日子,别人又瞧不起他。”她若有所思地说,把我拉到她的身边,抱了我一下,然后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

“是。”

“怎么喜欢呢?”

“不知道。”

“谢谢。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人家喜欢我……”

她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但只叹了口气,许久没有说话,双手依然抱着我不放。

“你要多到我这里来,只要能来,你就来吧……”

我利用这个机会,从她那里得到许多好处。午饭后当我老板一家人午休时,我便跑到楼下去,如果夫人在家的话,我就在她那里待上个把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你要读俄罗斯的书,了解自己的俄罗斯的生活。”她一边教导我,一边用灵活的粉红色的手指插进她的有香味的头发里。

接着她列举了许多俄罗斯作家的名字,问我:

“你记得住吗?”

她经常若有所思地、有点惋惜地说:

“你应该去学习,学习,我却老忘了这事!天哪……”

我在她那儿坐了一会儿,便捧着新书回到楼上去,好像全身心都洗了一个澡。

我已读完了阿克萨科夫151的《家庭纪事》、出色的俄罗斯长诗《在森林里》152、令人惊奇的《猎人笔记》153,及格列宾卡154和索洛古勃155的几卷作品,还有魏涅维季诺夫156、奥陀耶夫斯基157、丘特切夫158等人的诗歌。这些作品洗涤了我的心灵,把贫苦艰辛的现实印象像剥皮似的剥离出来了。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好书,也懂得了好书对自己是多么的需要。正是这些书使我在心中形成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在这世界上我不是孤单一人,我是不会沉沦的。

外祖母来了,我很高兴地给她讲了玛尔戈王后的事。外祖母一边甜美美地嗅着鼻烟,一边深信地说:

“是啊,是啊,这太好了!好人是很多的,只要你去找,就会找到!”

有一天她建议说:

“也许,我应该去见见她,替你向她道个谢?”

“不,不用……”

“好吧,那就不去了……上帝啊,上帝,一切都好啊!我愿意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要我去学习的事没有办成。三一节159那天发生了一件非常恼人的事情,差点儿把我害死了。

节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肿得很厉害,眼睛完全睁不开了。老板一家人很惊慌,怕我的眼要瞎了。我自己也很害怕。他们带我到一位熟悉的助产大夫亨利·罗德杰维奇那里去。大夫在我的眼皮里面开了刀。用纱布把眼睛包上。我在又难受又黑暗的苦闷中躺了好几天。三一节前夕,他们给我解开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就像从把我活埋的坟墓里重新爬出来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失去视力更可怕的了。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冤屈,它夺去了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