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4/4页)

斯穆雷对读书也越来越入迷了,他经常打断我的工作,拉我去念书。

“彼什科夫,走,念书去。”

“我还有许多餐具没有洗。”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要老洗碗工去替我干活。这个工人一生气便摔杯子。餐室管事温和地告诫我:

“这样我会把你赶下船去的。”

有一次,马克西姆故意拿几个杯子放在盛污水和茶渣的水盆里,结果我在把盆里的脏水倒到舷外去时,那几个杯子也一起倒出去了。

“这是我的过错!”斯穆雷对餐室管事说,“把要赔的钱记在我的账上吧。”

餐室里的那些跟班都斜眼看着我,对我说:

“喂,你这个书迷!是靠什么领薪水的?”

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尽量加重我的活,无缘无故地把餐具弄脏。我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果然真是这样。

一天傍晚,在一个小码头上,我们的船上来一个红脸的女人和一个戴黄色头巾穿粉色新裙子的姑娘,她们两人都喝醉了,那个女人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说话像教堂的执事一样,应发“а”音的地方却发“о”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酒!我刚打完官司,打赢了。由于高兴,就喝了一点酒……”

姑娘也微笑着,用浑浊的眼睛看着大家,并推了一下女人说:

“你走呀,疯婆娘,快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旁边住下了,正对着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和谢尔盖睡觉的舱室。那个女人不知到哪儿去了。谢尔盖坐到姑娘身边,贪婪地咧着青蛙嘴。

晚上,我刚干完活,躺在桌子上要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

“走,我们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挣脱出来,他却打了我一下。

“快走,走!”

马克西姆也跑了过来,他也喝醉了。于是两人拖着我沿着甲板,经过正在睡觉的旅客身边,到他们的舱室去。但是舱室门边却站着斯穆雷,门里边是雅科夫·伊万诺维奇,他扶着门框,姑娘正用拳头敲击他的背脊,并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我……”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的手中把我夺下来,抓住他们两人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相撞一下,他们两个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说,朝着他的鼻子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推开我说:

“快离开这里!”

我跑到船尾上去了。这是一个多云的夜晚,河面是黑色的。船尾后面有两道灰白色的水纹在翻腾,向看不见的两岸散去。驳船就在这两道水纹中间缓慢地移动,忽左忽右地显示出灯光的红色斑点,什么也照不见,在突如其来的河湾后面消失了。此后四处就变得越来越黑,我的心情也更难受了。

厨师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他沉重地叹口气,并点着了香烟。

“他们拖你到那个女人那里去?嘿,这些败类!我听见了,他们要加害于你……”

“是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她?”他粗暴地骂起那姑娘来,接着又用沉重的语调说:

“这里的人全是坏蛋。这条破船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住过吗?”

“没有。”

“农村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你在这群猪里面会完蛋的,我很可怜你,小狗崽。我也可怜所有的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甚至要跪下来问他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狗东西?你们都是瞎子吗?’这些骆驼……”

轮船一声长鸣,拖索啪的一声打在水上。在深度的黑暗中晃动着一盏灯火,指明码头的所在。接着又有许多灯光出现了。

“这是醉林103,”厨师嘟哝道,“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有一个司务长,姓醉科夫104……还有一个文书,姓啤酒兴105……我要上岸去……”

身材粗壮的卡马河的女人和姑娘用长长的架子从岸上把木柴搬下来,她们压着背带弯着腰,一对接着一对有弹性地跳跃着,走到锅炉舱跟前,把那些半俄丈长的木柴扔进一个黑洞里,然后用清脆的声音喊道:

“搬完了!”

在她们搬木柴的时候,水手们便摸她们的乳房、大腿,妇女们尖声叫起来,向那些男人身上吐唾沫。回去时,她们就用空架子挡住男人们,防止他们动手动脚。这种场面在每次航运中都会发生,我已见过几十次了。在所有搬木柴的码头上,都有同样的情况。

我似乎觉得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在轮船上生活了这么多年,明天会发生什么,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甚至秋天、明年会发生什么,我好像全都知道。

天已经亮了,在比码头高的沙岸上已出现了茂密的松林。一群妇女正向山上林边走去,她们笑着,唱着低音的歌曲,身上背着长长的空架子,像士兵一样。

我很想哭。泪水在胸中沸腾,好像心在泪水中煮着,这是很痛苦的。

可是又不好意思哭出来,于是我就去帮助水手布利亚欣洗甲板。布利亚欣是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人,整个身子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他老是躲在角落里,一双小眼睛闪着微微的亮光。

“我的真姓不叫布利亚欣,而是……你知道的,由于我母亲过的是淫荡的生活。我还有一个姐姐,也是这样。她们两人都注定是同样的命运。老弟,命运对我们大家来说就是一个铁锚,你想往前走……可是……不行……”

现在他正一边用拖布拖甲板,一边小声对我说:

“看见了吧,女人受到何等的凌辱!就是嘛!哪怕是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会着火的!老弟,我不喜欢这种事,我瞧不起,要是我生来是女人的话,我就投进泥潭里淹死。我敢向神圣的基督保证!……本来大家就没了自由,还要用火烧你!我告诉你吧,那些阉割派教徒并不是傻子。你听说过阉人吗?他们是聪明人,他们的想法很对:抛开一切琐事,一心服务上帝,诚心诚意……”

船长太太高高地提着裙子沿着水洼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总是很早起床,高挑的身材,苗条的身段,她的脸也总是那么朴质、明朗……很想跑上去跟在她后面,全心全意地请求她:

“请您对我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吧!……”

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画着十字说:

“开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