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第2/7页)

他朝书架挥了挥手,又补充说:

“尤其是这些书!唉,我若是会写书就好了!可是我不会写,我的思想迟钝,没有条理。”

他靠桌子边坐下来,把臂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抱着脑袋说:

“伊佐特真可怜……”

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算了,我们睡觉吧……”

我回到我的阁楼里,坐在窗口下。田野上空闪出亮光,照亮了半边天。每当天空中闪出红光时,月亮好像也被吓得颤抖起来。狗在拼命地狂吠,如果没有犬吠,我真可能以为自己居住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呢!远处雷声隆隆,窗口里却流入一股闷人的热气。

伊佐特的尸体就躺在我的面前柳树丛下面的河岸上。他的发紫的脸朝天仰着,而玻璃似的眼睛却严峻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金黄色的胡须的末端粘连成尖形的块状,里面隐藏着惊愕地张开的嘴。

“马克西梅奇,重要的是仁慈、亲善!我之所以喜欢复活节,是因为它是最亲善的节日。”

他那被伏尔加河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发紫的脚上,紧紧裹着一条蓝色的裤子,裤子被炎热的太阳晒干了。有一些苍蝇在这个渔夫的脸上嗡嗡地乱飞。尸体散发出使人发晕、令人作呕的气味。

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罗马斯弓身走进门里,坐在我的木板床上,用手拢着胡子说:

“知道吗,我要结婚了!真的。”

“女人住这里怕有困难……”

他注视着我,好像在等我再说些什么话,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束闪光射进房里,把房间照得通亮。

“我要同玛莎·捷连科娃结婚……”

我不由得笑了笑。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到,竟可以把这姑娘叫作玛莎,真有趣!我不记得,她的父亲或兄弟曾经如此亲昵地叫过她玛莎。

“您笑什么?”

“没有什么。”

“您认为,我对她来说,年纪太大了?”

“啊,不是!”

“她跟我说过,您也爱过她。”

“好像是吧!”

“那么现在呢?过去了?”

“我想是的。”

他松开手中的胡子,小声地说:

“在你们的年纪,经常有‘好像是’,而对我来说,这就不是‘好像是’了,简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不许你有更多的考虑,也无力去考虑了!”

于是他露出坚实的牙齿,含着笑继续说:

“安东尼306在亚克兴海战时被恺撒·奥克塔维安打败,就是因为当埃及女王克列奥帕特拉被吓得退出战斗时,他也放弃了自己的舰队和指挥,乘自己的战船追克列奥帕特拉去了。瞧,竟有这样的事!”

罗马斯站起来,直了直身子,好像要违反自己的意志似的又重复说一遍:

“不管怎么样,我要结婚了!”

“很快吗?”

“秋天,收完苹果以后。”

他走了。出门时头弯得特别低。我躺下来睡觉,心里想,我最好秋天离开这里。他为什么要说起安东尼呢?我不喜欢他说这些事。

该是采摘早熟苹果的时候了,果园果实累累,苹果的树枝被果子压得垂地。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果园,孩子们吵吵闹闹地拾捡那些被虫咬过和被风吹落的又黄又红的苹果。

八月初罗马斯从喀山回来了,他运来一船的货物和许多装满东西的大筐。这时是上午八点钟,霍霍尔刚洗过澡,换了衣服,准备喝茶,高兴地说:

“夜晚在河里行船真舒服……”

突然,他用鼻子嗅了嗅,很关心地问道:

“好像有焦臭味?”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阿克西尼娅的哭号声。

“着火了!”

我们立即跑到院子里。菜园板棚那边的旧墙已烧起来了,板棚里存放着煤油、柏油和食油。我们慌张地张望了片刻,看见在强烈的阳光下褪了色的黄色火舌顺着墙逐步地往房檐上翻卷。阿克西尼娅提来一桶水,霍霍尔把水泼在烧得正旺的火苗上,扔下桶说:

“见鬼,马克西梅奇,快把油桶滚出去!阿克西尼娅,你快到小铺里去!”

我迅速地把一个盛着柏油的圆桶滚到院子里和街上去,又去搬煤油桶,可是我去转动煤油桶时,发现油桶的塞子开着,煤油流到地上,我正要找塞子,而火却不等人,楔形的火舌通过板棚的木板门,窜进板棚里来了。房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好像在嘲笑人。我把这个不满的油桶推出来后,便看见沿街从各地跑来许多女人和孩子,他们大哭大叫。霍霍尔和阿克西尼娅从小铺里把货物搬出来,放到山沟里去。一个白头发黑脸的老太太站在街道中间,用拳头威吓着大家,尖声喊道:

“哎——呀——呀,你们这些魔鬼!……”

我重新跑进板棚里,发现板栅已填满浓烟,浓烟里发出噼啪的响声。房檐上垂挂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火带,板墙已经变成烧红的栅栏了。浓烟使我窒息,使我睁不开眼睛。我勉强地把油桶滚到板棚门口,便被门卡住了,再滚不出去了。火星从房顶上落下来,灼伤了我的皮肤。我大声呼救,霍霍尔过来了,他抓住我一只胳膊,把我拖到院子里。

“快跑开!马上要爆炸了……”

他往过道奔去,我跟在他后面,跑上了阁楼。阁楼里放着许多书。我把书从窗口扔了出去,并想把一个装着帽子的箱子也扔出去,但窗口太小了,我正打算用一个半普特重的秤砣砸破玻璃框,便听到轰隆一声,房顶很厉害地震了一下。我知道这是煤油桶爆炸了。我头顶上的房顶也燃烧起来了,噼啪作响。红色的火焰在窗边翻滚,直往窗口蹿。我被烤得很难受,便向楼梯口奔去。一股浓烟迎面而来,红色的火蛇沿着楼梯直往上爬,在下面的过道里好像有许多铁牙在啃吃木头,轧轧作响。我已不知所措,浓烟熏得我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来,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似乎是无限长的几秒钟。楼梯上面的天窗里,闪现出一张红胡子的黄脸,它抽搐地歪扭了一下便消失了。接着,一根根红色的火矛刺穿了房顶。

我记得好像我头上的头发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除此之外,我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音。我明白我要死了——两条腿沉重起来,尽管我双手捂着眼睛,两只眼睛还是十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