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第4/8页)

“我在这世上混了五十七个年头了,你,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的小流浪汉,我的小梭子!”他压低嗓门说,两只有病的灰眼睛在黑眼镜里微笑着。他的黑眼镜是他自己用铜丝缠起来的,因此在他的鼻梁上和耳根处都有一道绿色的铜锈。纺织工人都叫他“德国佬”,因为他每次刮胡子时,上唇留一撮唇髭,下唇留一把浓密的灰色大胡子。他中等身材,宽胸,他给人一种哀中作乐的印象。

“我喜欢看马戏。”他把长满疙瘩的秃脑袋往右肩上一靠,说道,“马是畜生,它是怎样被练出来的呢?真让人解闷!我佩服地看着这些牲口,心里想,这样看来,人也可以训练得聪明起来。马戏团的人是用糖把畜生驯服的。当然,我们可以到杂货铺去买糖,我们的灵魂也需要糖,这糖便是——善良!小伙子,这就是说,要和善地待人,而不是像眼前我们之间那样,持械斗殴。你说对吗?”

他本人对人并不和善,跟别人说话时总是半带蔑视,半带讽刺;跟人争论时也只会说简单而粗暴的话,公然地力图激怒对方。我是在啤酒店认识他的,当时他正好要挨别人打,而且已经挨了两拳,我进去把他拉走了。

“把您打痛了吧?”在黑暗中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他,当时正下着毛毛雨。

“咳,这也算是打?”他毫不在乎地说,“等一等,你为什么跟我说话时称呼‘您’呢?”

从此我们便认识了。开始时他还经常讥笑我,又调皮又狡猾。可是当我对他讲了那条“看不见的线”在我们生活中起着多大的作用时,他便沉思起来,惊叹道:

“你并不笨,不笨,真有你的……”于是他开始对我慈父般的温存起来,甚至在叫我的名字时加上了父称。

“你,我的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我亲爱的小锥子呀!你的想法是对的,只是谁也不会相信你的话,没有好处……”

“您相信吗?”

“我是一条秃尾巴的丧家狗,而老百姓则是带着锁链的狗,每条狗的尾巴上都挂着许多蒺藜:老婆、孩子、手风琴、套鞋,而且每条狗都很爱自己的狗窝。他们不会相信你的。在我们的莫罗佐夫工厂里也有人闹过事,谁向前冲,谁的脑门就要挨打,而脑门子可不是屁股,挨了打就够你受的。”

不过当他认识了克列斯托夫尼科夫工厂的钳工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之后,他说话就跟以前有些不同了。雅科夫患了肺病,会弹吉他,通晓《圣经》,但他激烈地反对上帝。他向四周围喷吐着带血块的血痰,并坚决而激越地论证说:

“第一,我绝不是‘按上帝的形象和样子’284造出来的,我一无所知,一无所能,因此我不是和善的人,我不和善!第二,上帝并不知道我有多么困难,或者是知道,却无能力帮助我,或者是有能力帮助,但不愿意。第三,上帝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不是慈悲的!上帝干脆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捏造,全都是捏造的,整个生活也是捏造的。不过你骗不了我!”

鲁勃佐夫惊讶得目瞪口呆,气得脸色发青,接着便破口大骂起来。但是雅科夫用从《圣经》里引来的庄严的字句使他无法反驳,哑口无言,于是只好蜷缩着身子沉思起来。

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说起话来几乎使人害怕。他的脸黝黑、干瘦,一头漆黑的卷发像是茨冈人;从发紫的嘴唇里露出一副狼牙,一双黑眼睛呆然不动地直盯着对方的脸。这种凶狠的让人折服的目光实在叫人受不了。这使人想起了那个患夸大狂病的人的眼睛。

鲁勃佐夫离开雅科夫跟我一起走时,忧郁地对我说:

“还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反上帝的话,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什么话都听过,就是没有听过这种话。当然,这个人将不久人世了,真遗憾!他已经烧得白热化了……有意思,老弟,真有意思。”

他很快就同雅科夫亲近起来,而且浑身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十分激动,不断地用手指去擦其有病的眼睛。

“那——那么!”他嬉笑着说道,“就是说,上帝退休了?哼,我的小钉子呀!关于沙皇,我要说,他并不碍事,问题不在沙皇,而在老板。任何一个沙皇,哪怕是伊凡雷帝也好,我都不在乎:你当你的皇帝吧,统治吧,随你便,只要允许我去惩办老板,这就行了。让我把老板用金锁链锁在皇帝的宝座上吧,我将向你祈祷……”

当他读完《沙皇即饥饿》这本书之后说:

“书里写的一切都很正常,很对。”

他最初看到这种石印的小册子时问我:

“这是谁给你写的,写得很清楚。请你转告他,说我谢谢他了!”285

鲁勃佐夫贪婪地追求知识,他十分用心地注意听沙波什尼科夫那些毁灭性的亵渎上帝的话,一连几个小时听我讲关于书籍的故事,他高兴得仰着头,扯着嗓子哈哈笑,并赞不绝口地说:

“人的头脑真灵,哎哟,真灵啊!”

他自己看书很困难,有病的眼睛妨碍他读书,但他仍然懂得很多,这使我感到惊讶。

“德国有一个非常聪明的木匠,国王都亲自请他去出谋献策。”经过反复追问,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倍倍尔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我就是知道。”他一边用小指搔了搔长满疙瘩的秃头,一边简短地回答说。

沙波什尼科夫并不关心苦难的乱世生活,他一心所想的是消灭上帝,嘲笑神父,他特别憎恨修士们。

有一天,鲁勃佐夫很和善地问他:

“雅科夫,你怎么就只会叫喊反对上帝呢?”

他却更凶狠地怒吼起来:

“那么,除了上帝还有什么妨碍着我呢?我信上帝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我战战兢兢地在上帝面前活着,忍受着,什么事都不争辩,一切由上帝决定,生活很不自由。读了《圣经》后才知道,这是捏造的!尼基塔,全是捏造的呀!”

于是他手一挥,好像要把那条“看不见的线”扯断似的。他几乎哭丧着脸说:

“瞧,就是为了这个,我快要死了,未老先死!”

我还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熟人。我常到谢苗诺夫面包作坊去看我那些老伙伴,他们都乐于接待我,很喜欢听我讲故事。不过鲁勃佐夫住在船厂区,沙波什尼科夫则住在离卡班对岸很远的鞑靼区,相距有五俄里,所以我很少能见到他们;他们也不可能到我这里来,我没有地方招待他们。况且新的面包师又是个退伍兵,他跟宪兵很熟。宪兵指挥部的后院紧挨着我们的院子,这些威风凛凛的“穿蓝制服的人”常常穿过围墙,到我们这里来替汉加尔特上校买白面包,或自己买黑面包。还有,已经有人建议我不要“过于露脸”,免得引起他们对面包作坊的过分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