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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学会了幻想许多非同寻常的冒险故事和伟大的英雄行为。这对我度过生活中困难的日子很有帮助,因为这种困难的日子实在太多了!我在这种幻想中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磨炼。我从不等待有外来的帮助,从不期望有偶然的幸运,我的意志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坚强了。生活条件越是艰难,我就感到自己越发坚定,甚至越发聪明。我很早就懂得,人是在不断地同其周围环境的抗争中成长起来的。

为了不挨饿,我常常来到伏尔加河上、码头上,这里容易找到一份能挣到十五到二十戈比的活。在这里,我混在搬运工、流浪汉、混混儿中间,感觉到自己像一块生铁投进了火红的煤火中一样,每天都给我增加了许多尖锐的强烈的印象。在这里,人们在我面前像旋风一样转来转去,有露骨地贪婪的人,有生性粗野的人,我喜欢他们对生活采取激愤的态度,喜欢他们对世界上的一切加以敌视和嘲笑,而对自己却持无忧无虑、毫不在乎的态度。所有这一切亲身的直接感受使我更接近他们了,使我更愿意融入到他们那带刺激的圈子里去。我过去读过勃莱特·哈特239的作品和大量“低俗”的小说,这更激起我对这个阶层人民的同情。

职业小偷巴什金过去是师范学院的一名学生,现在却是一个受尽折磨的肺结核病人,他雄辩地劝导我说:

“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腼腆呢?难道你害怕失掉贞节吗?对姑娘来说,贞节是她们的全部财产,而对于你呢,只是一副枷锁罢了。公牛倒挺老实,那是因为它吃饱草料了。”

巴什金一头火红的头发,脸刮得像一个演员,矮小的身体像小猫一样灵活而柔软。他以一个教导者和保护者的姿态对待我,而我也觉得,他是诚心诚意地希望我能获得成功,得到幸福。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读过不少好书,尤其喜欢《基督山伯爵》240。

“这本书里既有目标也有热情。”他说。

他喜欢女色,谈起女人来便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兴奋不已。从其衰弱的身体里产生一种痉挛,在这种痉挛里有一种病态的东西,令人感到恶心。不过我很留心地听着他说话,我觉得他的话很优美。

“娘儿们,娘儿们!”他唱歌似的说道,黄色的脸皮上泛起了红晕,一双黑眼睛闪着叹赏的亮光,“为了娘儿们我什么都可以去干。女人就像魔鬼一样,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罪孽!再没有什么比跟女人恋爱更美的事了!”

他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可以毫不费力地为妓女们编造各种关于不幸爱情的委婉动人的小调。他编出的小调传遍了伏尔加河两岸的所有城市。下面一首流传极广的小调就是他编的:

我长得很丑,家里又穷,

我衣衫褴褛。

对于这样的姑娘,

谁也不会娶她做老婆……

另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叫特鲁索夫,他待我也很好。他仪表优雅,穿着讲究,有一双演奏家一样纤巧的手。他在造舰厂工业区里开了一间小铺,上面挂着一块“钟表匠”的招牌,干的却是推销偷盗来的黑货。

“彼什科夫,你可别去沾偷窃这玩意儿的边!”他一边对我说,一边在庄重地抚弄他的银白色的胡子,眯缝着一双狡猾而又大胆的眼睛,“我看得出来,你会走别的路,你是一个有心智的人。”

“什么叫——有心智的人?”

“那是说,这种人对什么都不嫉妒,只有好奇心……”

这对我来说,并不正确。其实我对许多事情都嫉妒过。巴什金能用特殊的唱诗般的声调说话的能力,能运用出人意料的比喻和语调的方法,我就很嫉妒。我记得他在讲一个爱情故事时,是这样开头的: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像树洞里的猫头鹰那样,坐在斯维雅日斯克这个贫穷城镇的客店里。那是在秋天,十月份,连绵不断地下着雨,秋风吹拂,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鞑靼人拖着嗓门在唱歌似的,那歌没完没了:噢——噢——呜——呜——呜……”

“……忽然,她回来了,那么轻盈、鲜艳,宛若旭日东升的云彩,而眼睛里呢——那灵魂的纯洁是虚假的。‘亲爱的,’她用真诚的声音说,‘我没有对不起你吧!’我知道她是在撒谎,却又信以为真!——理性上我很清楚,而感情上却总是不相信她在撒谎。”

在讲故事时,他的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微微闭起眼睛,并常用轻轻的手势触摸一下自己的心房。

他的声音低沉、浑浊,而他的话却是明确的,就像是夜莺在唱歌。

我也嫉妒特鲁索夫。这个人非常有趣地讲述了西伯利亚、希瓦、布哈拉等地方的故事,非常尖刻地嘲笑了大主教们的生活。有一次他还神秘地讲了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故事。

“这个沙皇当皇帝很能干。”

小说里常常有这么一种“坏人”,这种人在小说结尾时却出乎读者的意料,变成一个宽宏大量的英雄。我觉得,特鲁索夫就好像是这种人。

碰到闷热的夜晚,人们就渡过喀山河,到草地上和灌木林里去,在那里边吃,边喝,边谈自己的事情,多半是谈生活的艰辛啦,人际关系中稀奇古怪的纠葛啦,谈得特别多的还是关于女人的问题。他们谈论女人时带有一种怨恨,一种忧伤,有时也很能感动人,而且总带着某种窥视黑暗的心情,在这种黑暗里充满着令人害怕的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两三个夜晚,我和他们一起,躺在星光晦暗的黑天底下,在长满柳树的闷热的洼地里。由于这里靠近伏尔加河,空气潮湿,黑夜中船上的桅灯就像金色的蜘蛛向四面八方爬动,在黑压压的一片岩石河岸上,闪现着一团团火球和火网。这是富有的乌斯郎村的酒店和村民住宅窗户里发出的亮光。轮船的蹼轮拍打着河水,发出沉闷的声音。在一排驳船上,水手们狼嚎似的喊叫着,什么地方有人用铁锤在敲打铁板,还悲凉地拉长声音在唱歌,排解着某人灵魂的郁闷,却给人们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愁思。

令人更为忧伤的是听这些人轻声慢语的谈话——他们思考着生活,谈论各自的心事,却几乎谁也没有听谁的。他们在灌木丛里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吸着烟,不时地、不急不躁地喝着伏特加酒、啤酒,回忆着各种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