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第2/4页)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以金遗道士,嘱令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绦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讌。至中夜,绛雪乃去。二人同寝,款洽一如从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是时,壮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之归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淬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亦其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而日‘未思’,信矣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劳山的下清宫里,耐冬树有两丈多高,几十围粗;牡丹有一丈多高,每当花开的时候,花儿璀璨夺目,光彩似锦。胶州的黄生住在宫里读书。一天,黄生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女郎,一身白色的衣服在花丛中若隐若现。黄生心中奇怪道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就急忙出去,那女子已经走开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能看见她。他就藏身在树丛里,等候女子的到来。不久,那女子又和一位穿红衣的姑娘一同前来,远远望去,真是两位绝色美女。两个女子越走越靠近,红衣女子忽然往后退去,说:“这里有生人!”黄生一下子站起身来。两个女子惊慌奔逃,裙子飘舞起来,送来一股迷人的香气。黄生追过短墙,却已经不见了她们的踪影。他心中非常爱慕,便在树下题诗道: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写完,他回到书房苦思冥想,白衣女子忽然走了进来,黄生惊喜地迎上前去。白衣女子笑着说:“您刚才气势汹汹地像个强盗,真是令人恐怖。却不知原来您是一位风雅的读书人,所以不妨与您相见。”黄生询问她的生平,她回答道:“我小名叫做香玉,原来是个妓女。后来被道士关在山里,实在不是我心甘情愿的。”黄生问:“那道士叫什么名字?我会为你洗刷这一耻辱的。”香玉说:“不必了,他倒也不敢逼我。借此机会能与您这位风流人士长期幽会,倒也是件好事。”黄生问:“穿红衣服的是谁呀?”香玉回答道:“她名叫绛雪,是我的干姐姐。”说完,两个人便亲热起来。等到醒来时,东方已经出现了曙光。香玉急忙起身,说:“只顾贪图快乐,忘记天亮了。”她一边穿衣换鞋,一边说:“我酬答您一首诗,可不要笑话:‘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握住她的手腕说:“你外表秀美,内心贤惠,真是令人爱得要死。但是离开一天,就像是分别千里之遥。你有工夫就来,不要等到晚上啊。”香玉答应了。从此以后,黄生和香玉无论早晚必在一起。黄生常常让香玉邀请绛雪一起来,但她就是不来,黄生感到很遗憾。香玉说:“绛雪姐姐的性格特别孤僻寡合,不像我这样痴情。我会慢慢地劝她,您不必过于着急。”

一天,香玉神情凄惨地进来,说:“您连我都守不住,还想绛雪吗?我今天就是来和您告别的。”黄生问:“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袖子擦眼泪,说:“这是命中注定的,难以跟你说清。当初作的诗,今天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算是为我作的。”黄生追问她是怎么回事,香玉也不说,只是呜咽不止。整夜没有睡觉,一大早就离去了。黄生觉得很奇怪。第二天,有个即墨县姓蓝的人,来到下清宫游览,见到白牡丹,十分喜爱,就将它挖出来径自拿走了。黄生这才醒悟原来香玉是花妖,心中怅恨惋惜不止。过了几天,听说姓蓝的把花移回家后,花儿一天天枯萎憔悴。黄生恨极了,写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对着树坑哭泣。

一天,黄生凭吊完刚刚返回,远远看见绛雪在树坑边擦眼泪。他慢慢地走到近前,绛雪也不回避。黄生于是上前拉住她的衣袖,两人相对涕泣。过了一会儿,黄生拉着绛雪邀请她到自己的屋里,绛雪也就跟着去了。绛雪叹息着说:“从小长大的姐妹,突然间就断绝了音讯!听说您很哀伤,更加增添了我的悲痛。眼泪流到九泉之下,或许她会被我们的诚意打动而复活。但是死者的神气已经散掉,仓猝之间怎么可能和我们两人一起谈笑。”黄生说:“是我的命薄,害了情人,自然也没有福气可以消受两位美人。以前我多次请香玉代为转达我心中的诚意,为什么你再也不来了呢?”绛雪说:“我一直认为年轻的书生,十个就有九个轻薄无行,却不知道您竟然这么痴情。但是我和您交往,只讲感情,不可淫乱。如果要昼夜亲热,这是我不能做到的。”说完,就向黄生告别。黄生说:“香玉已经离去,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指望你多停留一会儿,来安慰我思念的情怀,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呢!”绛雪便留了下来,住了一夜就走了。这以后一连几天绛雪都没有再来。在一个清冷的雨夜,黄生望着幽暗的窗户,苦苦地思念香玉,在床头辗转反侧,眼泪打湿了枕席。他披上衣服又起床,点上灯,按照上首诗的韵又写了一首诗: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写完以后,自己吟诵起来。忽听窗外有人说道:“有诗不可没人相和。”黄生一听,是绛雪,便开门让她进来。绛雪看完他的诗,就在后面续了一首: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完,流下了眼泪,于是埋怨相见的机会太少。绛雪说:“我不可能像香玉那样热情,但也可以稍稍安慰您心中的寂寞。”黄生想和她亲热,绛雪说:“我们相见的快乐,何必在这里呢?”从此以后,每当黄生无聊的时候,绛雪就会前来。来了就一起饮酒作诗,有时不睡觉就走了,黄生也随她的意。黄生对她说:“香玉是我的爱妻,而绛雪是我的好友。”黄生常常问绛雪:“你是院里的第几棵花?请你早点儿告诉我,我打算把你抱到家里种植,免得像香玉那样被恶人抱走,让我抱恨终生。”绛雪说:“我难以离开故土,告诉您也没用。妻子尚且不能终生相伴,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她的话,拉着她的胳膊出来,每到一颗牡丹花下,就问:“这是你吗?”绛雪不说话,只是捂着嘴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