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第4/7页)

宿介虽然生性放纵,品行不正,却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他听说学使施愚山的德才都是最好的,又有怜悯士人的仁德,就写了一份状词申诉自己被冤枉了,措辞非常悲怆沉痛。施学使取来了宿介的案卷,反复凝神思考,拍着桌子喊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于是向巡抚、按察使请求,将案子移交给他,重新审理。他问宿介说:“绣鞋丢在什么地方了?”宿介供道:“忘记了。只是记得在敲王氏家门时,还在袖筒里。”施学使又转身问王氏说:“除了宿氏,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供说:“没有了。”施学使说:“淫乱的女人,怎么可能只偷一个呢?”王氏供说:“小妇人跟宿介小时候就认识,所以一直没有断绝。后来倒不是没有人来勾引,我实在不敢再跟从了。”施学使于是让她交代那些男人的姓名。王氏说:“街坊毛大屡次来勾引,我都拒绝了。”施学使问:“怎么忽然这样的贞洁起来了?”便叫人将王氏摁倒抽打。王氏吓得连连磕头,磕得鲜血直流,竭力辩白再也没有别人了,施学使才放过她。接着又问:“你丈夫出远门,难道就没人借口有事上门吗?”王氏说:“有的,某人、某人,都因为借钱、送礼什么的来过小妇人家一两次。”原来这某人、某人都是街巷中的二流子,对王氏有意而没有表现出来。施学使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并且将他们拘捕到案。

等人犯到齐后,施学使前往城隍庙,命令他们跪在香案前,对他们说:“前几天我梦见城隍神告诉我,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中。现在对着神明,不许有一句假话。如果肯自首,还可以从轻发落;说假话的,一经查明,绝不宽恕!”众人齐声说绝没有杀人的事。施学使吩咐将三木放在地上,准备动刑,将人犯的头发都扎起来,扒光衣服,他们齐声喊冤枉。施学使命令先停下来,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不肯自己招供,只好让神明指出真凶了。”他让人用毡子褥子将大殿的窗户遮严实了,不留一点儿缝隙。又让那几个嫌疑人光着脊背,赶到黑暗中,先给他们一盆水,命令他们一个个洗过手,再把他们用绳子拴在墙下,命令道:“各人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是杀人凶手,神灵就会在他脊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叫出来,逐个检查,指着毛大说:“这就是杀人凶手!”原来,施学使预先让人把石灰涂在墙上,又用烟煤水让他们洗手:杀人犯害怕神灵写字,所以将脊背贴着墙,沾上了白灰;临出来前又用手遮住脊背,又染上了煤烟色。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至此更加确信。于是对他施以大刑,毛大全部说出了犯罪实情。施学使判决道:

宿介:重蹈盆成括无德被杀的覆辙,酿成登徒子贪好女色的恶名。只因为两小无猜,便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只因为泄露了一句话,便有了得陇望蜀的淫心。像仲子一样爬过园墙,如鸟一般落在地上;冒充刘郎来到洞口,竟然将闺门骗开。对胭脂粗暴无忌,有脸皮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攀折花木,身为士人却没德行还能让人说什么!幸好听到病中的胭脂一番婉转陈述,还能够怜香惜玉;像怜惜憔悴的细柳枝的鸟儿一样,不至于过分淫狂。总算放开了落在网中的小鸟,还流露出一点儿文人的雅意;但却抢去胭脂的绣鞋作为信物,难道不是无耻之尤!两人只顾私下谈话,却没想到隔窗有耳被毛大听去;那绣鞋像莲花花瓣落下,便再没有了踪迹。假中之假已经产生了,冤外之冤谁又会相信呢?灾祸从天而降,身受酷刑差点儿死去;自作的罪孽已经满盈,已被破下的脑袋几乎接不上去。这种翻墙钻穴的行为,固然有辱读书人的声名,但是代人受罪,确实难以消除心中的冤气。因此稍稍放宽对他的刑罚,来折消他已经受的酷刑;姑且罚他由蓝衫改穿青衫,不准参加今年的科考,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

毛大:刁蛮奸猾,没有固定职业,是一个流窜在市井中的恶徒。挑逗王氏遭到拒绝,却淫心不死;趁着宿介到王氏家偷情,忽然产生了邪恶念头。胭脂本来想着迎来鄂生,却让宿介喜得越墙而入的机会;毛大本想到王氏家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让毛大产生了诱奸胭脂的企图。不料魄被天夺去,魂被鬼摄走。欲火烧身地凭着绣花鞋,直奔胭脂的闺房;错认了胭脂的闺房,却来到了卞老汉的房前。于是使得情火被扑灭了火焰,欲海掀起了波澜。卞老汉横刀向前,毫无顾忌;毛大穷途末路,像被追急的兔子产生了反咬的念头。翻墙跳到人家里,只希望能冒充鄂生,诱奸胭脂;毛大夺过卞老汉的刀却遗下绣履,于是使得真凶漏网,无辜遭祸。风流道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恶魔,温柔乡中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鬼怪残存!马上砍下他的脑袋,让人心大快。

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长得像月宫里的仙女,自然应该有俊美的儿郎相配;本来就是霓裳队中的一员,还愁没有富贵人家来迎娶吗?感念爱情而思念好的配偶,竟然产生了春梦;哀怨落梅而爱慕男子,于是因思念而生病。只因为这一份感情的萦绕,招得群魔纷纷而至。竞相争夺美丽的容颜,唯恐失去“胭脂”;惹得鸷鸟纷飞,都假冒为“秋隼”。绣鞋被宿介脱去,难保自身的贞洁;铁门被敲响,女儿身差点儿失去。就因一片思念,竟然招来祸害;卞老汉惨遭砍杀,心爱的女儿真成了祸水!虽然被人挑逗,还能坚守贞节,未被玷污;在监狱中苦苦抗争,幸喜现在美好的结局可以遮盖一切过错。本府嘉奖她能力拒淫徒,还是个洁白的情人;愿意成全她倾慕鄂生的心愿,也是一桩风流雅事。希望该县县令做他们的媒人。

这起案子完结以后,远近都争相传颂。

自从吴太守审问以后,胭脂才知道鄂秀才被冤枉了。偶尔在堂下遇到他,胭脂总是满脸的羞愧,两眼含着泪水,似乎有好多疼爱他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那鄂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也深深地爱慕她,但是鄂生又想到她出身微贱,而且每天都上公堂对证,被众人窥视、指点,担心娶了她会被人耻笑,所以他日思夜想,拿不定主意。到了判决书下达后,鄂生的心才安定下来。县令替他们准备了彩礼,又找来乐队替他们办了喜事。

异史氏说:确实啊!审理案件不可以不慎重啊!纵使能够知道像鄂秋隼这样代人受过的人是冤枉的,又有谁会想到像宿介这样的人也是代人受过冤屈的呢?但是,事情虽然暗昧不清,其中必有破绽,如果不是仔细地思考观察,是不可能发现的。呜呼!人们都佩服贤明而有智慧的人断案神明,却不知道技艺高明的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构思。世间那些做官的人,只知道下棋消遣时光,好逸贪睡荒废政务,民情再怎么艰苦,他们也不会费一点儿心思。到了该鸣鼓升堂之时,官员高高地坐在大堂上,对那些争辩的人径直用刑具来使他们安静下来,难怪百姓多有沉冤得不到昭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