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猛(第2/4页)

次日,崔还,以为大辱,形神跳躁,欲单骑往平贼。申谏止之。集村人共谋,众羅怯莫敢应。解谕再四,得敢往二十余人,又苦无兵。适于得仁族姓家获奸细二,崔欲杀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于前,乃割其耳而纵之。众怨曰:“此等兵旅,方惧贼知,而反示之。脱其倾队而来,阖村不保矣!”申曰:“吾正欲其来也。”执匿盗者诛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铳,又诣邑借巨炮二。日暮,率壮士至隘口,置炮当其冲;使二人匿火而伏,嘱见贼乃发。又至谷东口,伐树置崖上。已而与崔各率十余人,分岸伏之。一更向尽,遥闻马嘶,贼果大至,繦属不绝。俟尽入谷,乃推堕树木,断其归路。俄而炮发,喧腾号叫之声,震动山谷。贼骤退,自相践踏;至东口,不得出,集无隙地。两岸铳矢夹攻,势如风雨,断头折足者,枕藉沟中。遗二十余人,长跪乞命。乃遣人絷送以归。乘胜直抵其巢。守巢者闻风奔窜,搜其辎重而还。崔大喜,问其设火之谋。曰:

“设火于东,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尽,恐侦知其无人也;既而设于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断之,彼即追来,见火必惧:皆一时犯险之下策也。”取贼鞫之,果追入谷,见火惊退。二十余贼,尽劓刖而放之。由此威声大震,远近避乱者从之如市,得土团三百余人。各处强寇无敢犯,一方赖之以安。

异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车,崔之谓哉!志意慷慨,盖鲜俪矣。然欲天下无不平之事,宁非意过其通者与?李申,一介细民,遂能济美。缘橦飞入,剪禽兽于深闺;断路夹攻,荡幺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为国效命,乌在不南面而王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崔猛,字勿猛,是建昌一个世代官宦人家的儿子。他性情刚毅,小时在学校读书时,别的儿童对他稍有侵犯,他就会拳脚相加,老师屡次惩戒,他也不改。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师给起的。长到十六七岁时,武艺高强,又能撑着一根长竿登高上房,喜欢打抱不平,因而乡亲们都很敬佩他,向他诉说冤枉的人往往满屋满院。崔猛扶弱抑强,不避怨仇,稍有顶撞他的,就会棒石交加,被打得肢体伤残。当他盛怒时,没有人敢于劝阻。只是对待母亲特别孝顺,母亲一到,就能将他说服。母亲往往对他痛加责骂,崔猛老老实实听从母命,可是走出家门就忘了。崔猛的邻居家有个刁妇,成天虐待婆婆。婆婆快要饿死了,儿子偷偷给母亲弄了点儿吃的,刁妇知道了,万般辱骂,骂声传到四邻。崔猛听到大怒,跳过墙去,把刁妇的鼻耳唇舌都割掉了,刁妇立时毙命。崔猛母亲听说后非常吃惊,喊来邻居的儿子,竭力劝慰安抚,又把一个年轻的丫环许配给他,事情才作罢。母亲气得直哭,不思饮食,崔猛害怕了,跪着请求母亲责打,并说自己后悔了,母亲仍哭着不理睬他。崔猛的妻子周氏,也和丈夫一同跪下。崔母这才用棍子打了他一顿,又用针在他手臂上刺上十字花纹,涂上红色,让它永不褪色。崔猛都甘心受罚。母亲这才吃饭。

崔猛的母亲喜欢对僧人道士施舍斋饭,往往让他们吃得又饱又好。正巧有一个道士来到他家,崔猛从他身边走过。道士看了看崔猛说:“公子身上有不少凶横之气,恐怕难保善终。积善的人家,不应该有这样的事。”崔猛刚接受过母亲的惩戒,听到道士的话,恭敬地说:“我自己也知道,但一见不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要发怒。我努力改正,或许能避免灾祸吧?”道士笑着说:“暂且先别问能不能免灾,请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改过。但你应当努力自我抑制,万一惹下杀身之祸,我会告诉你避免灾祸的办法。”崔猛平生不信巫术,笑了笑没说话。道士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所说的,不同于巫术,你按我说的去做,也是积德行善,即使没有效验,也没什么妨碍。”崔猛请教如何去做,道士说:“刚才门外有位后生,要和他结为深交,即使你犯了死罪,他也能使你活下来。”说完把崔猛叫出来,指给他看应交往的后生,原来是赵某的儿子,名叫僧哥。赵某是南昌人,因为遇到灾荒,搬到建昌居住。崔猛从此和赵家经常交往,请赵某到他家来教书,给予优厚的待遇。僧哥当时十二岁,让他到崔家来拜见崔母,并和崔猛结拜为兄弟。第二年春天,赵某带着家眷回家乡去了,音讯就断绝了。

自从崔猛打死邻家的刁妇以后,崔母对儿子的劝诫更严了,再有到他家诉冤的,常常不让他们进门。有一天,崔母的弟弟死了,崔猛跟随母亲去吊唁。路上遇到了几个人,捆着一个男人,骂着催这个人快走,还不停地打他。观看的人堵满了道路,崔家的车子走不过去。崔猛问是怎么回事,认识他的人竞相拥上前来诉说始末。原来有位大乡绅的儿子某甲,在乡里横行霸道,他看到李申的妻子有些姿色,就想夺过来,只是没找到借口。因此某甲就指使仆人引诱李申赌博,借给李申高息赌资,让他以妻子做抵押,钱输光了再借给他。李申赌了一夜就负债数千钱。过了半年,连本带利就欠了某甲三十万钱。李申无力偿还,某甲派了很多人把李申的妻子抢走。李申到某甲家门口哭诉。某甲大怒,把李申吊在树上,棒打刀割,逼他立下“无悔状”。崔猛听到这些,气如山涌,打马向前,要去动武。崔母打开车帘喊道:“哎呀!又要去闯祸吗!”崔猛才没去。吊唁归来,崔猛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一个人坐着,两眼发呆,好像在生谁的气。妻子问他,他也不回答。到了晚上,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第二天夜里仍是这样。他忽然打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躺下。如此三四次,妻子不敢问,只是屏息听他的动静。后来出去的时间较长,回来后关上门就睡着了。

就在这夜,有人把某甲杀死在床上,剖开肚子,肠子也流了出来,李申的妻子也光着身子死在床下。官府怀疑是李申干的,把他抓了起来。用了种种酷刑,打得脚踝骨都露出来了,李申也没招认。过了一年多,李申忍受不了酷刑,衔冤认罪,被判处死刑。这时崔猛的母亲去世了,安葬完毕,崔猛对妻子说:“杀某甲的人,实际是我。只因老母在世,不敢泄露。现在大事已经完毕,怎能因我犯的罪而累及他人呢?我要到官府去自首!”妻子惊慌地拉住他,他扯断衣襟走了,到官府去自首。县官很惊讶,给他带上刑具送进监狱,释放了李申。李申不走,坚持说某甲是自己杀的。县官无法判定谁是凶手,把二人同时收监。李申的亲属都责备李申自寻死路。李申说:“公子所做的,是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他替我做了,我能忍心看着他去送死吗?今日就算崔公子没有出来自首好了。”一口咬定某甲是自己杀的,和崔猛争着抵罪。时间长了,衙门都知道了真实情况,强令李申出狱,让崔猛抵罪,不久就要行刑。正在这时,恤刑官赵部郎来巡视,在查阅案卷时,看到崔猛的名字,就屏退手下人,唤崔猛进来。崔猛进来,抬头向堂上一看,那赵部郎原来是僧哥,心中悲喜交加,如实叙述了案情。赵部郎犹豫了好久,仍下令让崔猛回到牢狱,嘱咐狱卒好好照顾他。不久,因崔猛是自首的,从轻判处,免除死罪,充军云南;李申为照顾崔猛,也跟着去了,不到一年,得到赦令,回到家乡:这些都是赵部郎出力的结果。